照枝苑子第一次拍摄真正意义上的“电影”,是在高二筹备海原祭的时候。
剧本取材自真弓在部刊上连载的短篇小说,取名为《阵雪》,讲述的故事并不复杂:十八岁的神社继承人樱庭天满在例行打扫时,意外发现神社后山废弃仓库中居住的同校女生雾岛萤,天满发现萤实际上在利用仓库进行援丨交活动,本该举报的她却被萤的坚强所触动,选择保持沉默。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让两人在仓库共度了一夜,萤敞开了心扉并和天满分享了自己想要成为服装设计师的梦想,开朗乐观的天满答应了以后会经常来看她,两个人要成为最好的朋友,一起想办法渡过生活中的困难,再也不会让她受到欺负。
可第二次当天满出门的时候,却被家人跟踪并发现与“不洁”的萤有来往,强烈反对并威胁要揭发萤的行为,两个人被迫分开并且再也没有见过面,哪怕后来萤坚持给天满写信,却一封回信都没有。
结局是长大以后,在海外取得了巨大成功的萤回到了故乡,为了内心的执念和不甘来到了神社寻找天满,却发现天满多年以前就意外病逝了,这份偶然的情谊和镇痛被永远留在了辛苦又虚无的十八岁,就像嵌在心脏里的雪花,晴天的阳光能晒到,但永远无法融化。
拍摄的过程并不复杂,场景和拍摄指导由宇贺神家慷慨提供,雾岛萤的扮演者是戏剧社备受瞩目的后辈,樱庭天满则是一开始就内定了让写剧本的真弓自己演,为此她哀嚎了不下十次“为什么又让我演最后死掉的角色,我就不能好好活着吗”。
苑子原本也觉得这样很不好,但是透过镜头看到进入演绎状态的好朋友会有一种眼前一亮之感。那时的她整个人就像被烛火勾勒过一般,忽明忽暗,连带着影子都有些摇晃,又像水塘被风吹动泛起波纹,影影绰绰,不太真切……总之,希望她为艺术牺牲这一下。
其实电影在海原祭上并没有获得多大的反响,稀稀拉拉几十人,来了又走,大多是熟人出于友情捧场,以及若干逛累了进来休息的一年级生,毕竟电影观赏是一件需要时间的事情,而且当天还有不少爆点节目,几乎没人提起这部电影。
转折是收到了写着「第18回関西学生映画祭実行委員会」的信封。
致照枝苑子小姐
敬启
感谢您报名参加第18届关西学生电影节。
经评审决定,您的作品《阵雪》将入选“分界线”单元进行展映。
展映时间:11月23日(周四)14:00~
地点:大阪·四天宝寺高等学校校内体育场
展映结束后将安排导演致辞及问答环节。
是否出席请于10月底前通过随附的回执明信片告知。
此致
关西学生电影节执行委员会
……
老家在大阪的皋月全程陪同着参加了这次电影节,只是放映厅的灯光亮起时,苑子还是感到自己的手心已经湿透了。
她坐在舞台右侧的折叠椅上,面前是一张铺着白布的长桌。台下坐了约莫三十人——比她预想的要多,但仍有大半座位空着。第一排坐着几位评委,其中一位戴圆框眼镜的女性正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她打招呼的时候,听见音响里传出来的自己的声音,有些失真。
第一个提问的是后排的女生:“神明少女和神待少女的设定很有趣,只是为什么选择让她们在仓库相遇,而不是更浪漫的地方?”
苑子深呼吸了一口气:“因为仓库是‘既不属于神社,也不属于城市’的地界。”她慢慢找回了语言,“神明少女去那里私自会面是违规的,神待少女住在那里是无奈的,想表达的是这种‘两边都不接纳’的状态。”
第二个问题来自一位穿格子衬衫的男生:“电影里几乎没有直接的身体接触,但感情却很浓烈,这是刻意设计的吗?”
“是的。她们之间最亲密的动作,只是手指碰了一下,其实原作小说里有更直白的动作叙述,比如两个人其实交换了一个带着眼泪的拥抱。”她顿了顿,“但我觉得,有些人光是‘允许对方存在于自己的视野里’,就已经是很厉害的事了。”
最后一个问题来自评委:“片中神社的镜头都很明亮,而仓库戏份却用了大量阴影,但高光场景,也就是两人在雪夜分别时,光影处理却反了过来。可以说说这个设计吗?”
苑子这次回答得很快:“确实是有意处理的,女主天满从未感觉自己心被神社里的光照亮,直到她发现有人正活在那些自己从未注视的黑暗里;而那个一直被藏在阴影里的小萤,却因为‘看见’了天满获得了生存下去的光芒,我想通过光影效果呈现这种珍贵的交换。”
回过头再看这第一部作品,那些曾经精心设计的画面如今无一不充斥着稚嫩,但是能够感受到的,是那种“非拍完不可”的莽撞。
……
“苑子,你大了,妈妈觉得是时候该问问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是想留在东京读书,还是出国看看?如果真的很想学电影的话,去美国怎么样?”
“我想留在东京。”那一天的她下定了决心,“妈妈,我知道你对我感到很抱歉,但是现在的我没办法只考虑我自己,如果真的把我看成一个大人,就请相信我吧,并且不要每次都想着把我排除在外。”
能力考进入倒计时阶段,那是一段异常煎熬的时光,在一切被课业压力和低落的心情挤压到极限时,苑子依旧需要留出精力扮演说一不二的女儿,只是绝对不能再哭了,她坐在镜子前面看过自己哭泣的样子,脸浮肿,眼白里很多红血丝,五官全皱在一起,挺好笑的,于是边抹眼泪边暗暗发誓以后绝对不会随随便便掉眼泪。
在这样的状态下还能取得首席并考入法律系的确是连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步入了正轨,父亲被无罪释放,母亲也恢复了精神,家里的氛围也悄然也往好的方向改变了。苑子很感激,却心存胆怯,因为这是遵从熵增定律的世界,秩序总要变成混乱,刻意维持也总会迎来分崩离析,减少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应该才是最好的方式,于是一上大学她就立刻离开了家里,与真弓、皋月住在了一起。
那封过期信是皋月发现的,信封上贴着大阪的邮戳,从落款的时间来看,正是她参加完关西学生影展不久后寄出的。
照枝苑子小姐
冒昧写信给您,自从在关西学生影展看了《阵雪》,一直对这部影片难以忘怀,于是决定用心写下这封信向您表达内心表达喜爱与感谢。
整个电影的画面淡淡的,如同随便一张褪色的儿时照片,摄影和色彩真的清新动人,两位女主角的选角也很巧妙。我看到有些评论会觉得剧情很散,但在我来看更像是照枝小姐截取了一段女孩们青春期的时光,让我像是在雾蒙蒙的窗纱上开了一个小洞,窥见一段蕴含温情的故事,并且从中也能看到一些拍摄技巧,比如说对反光的镜子或者是音效的运用,以及一些对于经典电影的致敬镜头,可见你丰富的阅片量和令人惊叹的天赋。
抱歉,我并不是那么专业的人,平时也很少像这样表达特别私人化的情绪,因为觉得自己没那么重要,也觉得几百字的碎片根本容纳不了我的真心和表达欲。最令人感慨的是你在导演问答环节时说的,不希望被叫做导演,因为觉得大家都是你来自世界的、萍水相逢的、平起平坐的朋友,那么请让我以朋友的口吻写完这一封信吧。
我真正想说的是谢谢你,想为了这瞬间的停留而举杯,感谢你和所有主创人员为这部电影曾经付出过的时间,祝福你的生活一切都好。地球公转一周是件对宇宙来说毫无意义的事情,只有人类会为这样周而复始的轮回赋予意义,我不知道能否得到你的回信,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接着拍电影,但是至少此刻,请接收身为人类的我向同为人类的你所偶然发出的这份短暂而脆弱的致意。
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
“哎,苑子你怎么哭起来了?”
那是真弓第一次拿着她的复古DV掌镜,因为对这样的装置并不熟悉,所以正式开始录像的时候,苑子脸上只有泪流过的痕迹,而她早就已经看着远处的夕阳笑起来了。
“才不会让你拍下我流泪的样子呢,宇贺神真弓,不会让你得逞的。”
“好啦,我觉得笑起来的苑子才更适合记录来着,不要哭了,现在不是只有我们嘛,待会儿大家还要一起开party呢,是幸福的时刻,要笑起来才对。”
“满嘴花言巧语,还请了一大堆人来……不是东大生限定的聚会吗?谁允许这么多没考上东大的人来我家的?”
这时候门铃响了。苑子刚想起身,就见真弓笑着地把DV塞到她手里,小跑着去开门,苑子低头看着取景框里晃动的画面,默默把DV举了起来,仿佛又从镜头里看到了一阵金黄色的微风,带有鸟和云的形状,很轻盈很自由,那里拥有没有尽头的世界,而她正用双手托举起这一切。
人生还有很长,而我绝不轻易言弃,我照枝苑子到死都不会有什么后悔。
她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