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州距京城较远,此地三面环水,背靠山川,虽偶有南蛮侵扰,但山路偏僻难行,无法容纳太多兵马厮杀,而且南蛮只是来抢些东西维持生计,并不想真的得罪天朝,百姓生活还算安稳。
此地水运发达,沿岸繁华,知府虽不算仁善,但惜命,处在易发大水的地方,修堤的工钱倒是一分没敢贪。
至少林黛随左晟来泸州三年,遇到再凶险的天,泸州都有惊无险,没有发过洪灾。
第四年刚过端午,左晟正在药铺为人看病,等那病人一走,忽然听抓药的姑娘说:“蔺洲发了大水,林茂说,赈灾的车马最快也要两个月。已经有瘟疫横行,怕蔓延起来,他让咱们这阵子先关门,或许要离开一阵子避灾。”
蔺洲与泸州近,蔺洲西南边淹了三个县。今年多暴雨天,泸州也险些被波及,好在泸州知府生怕掉脑袋,让底下仔细守着开堰口放水,只淹了一些田,没伤到人。
蔺洲就没那么幸运了。
左晟鬓角的白发将他整个人都衬得苍老,他回头看向说话的浮依:“蔺洲有康王殿下在,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左晟年纪越大,越厌烦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他心中已经明朗,有些苦恼:“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你这几日让他们入夜不要出门,白日里只要还没乱,就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吧。”
浮依将药材放好点点头。
他们从苓州来到这里安家,常年奔波的人还不太习惯扎根。
左晟的铺子一直都租给从他们手里救下来的姑娘们,他们不在的日子里,铺子被经营的井井有条,泸州到处都有他们的人,这种感觉渐渐让人放宽心,才慢慢扎根下来。
浮依还是不能接近任何男人,左晟就将药铺指给浮依单独管,浮依办事利索,渐渐接过左晟的担子,管理底下的铺子。
左晟:“提前备些粮食。让林茂他们也别闲着,赈灾去。”
浮依一怔,没应。
左晟垂着的眼皮一掀:“他们人呢?”
早在得知蔺洲灾情后,林茂就缠林黛带着粮食接济过一次。
结果林黛还没入蔺洲,一打听蔺洲内里的堰口实则由康王殿下把控,略一思索,她直接让人将粮食先带回泸州,自己把林茂从豺狼虎豹集聚之地揪出来。
林茂还不知发生什么,就被林黛一句话打蒙了:“蔺洲要乱了。”
林茂:“为什么?”
林黛:“泸州怕是也不能待了,你先让人给左晟传话,把门关了。”
林茂不懂,但还是老老实实去传话了。
蔺洲与泸州太近,一旦康王叛乱,第一个打的就是泸州。
安稳不到四年,又要被迫挪走,林黛心情不爽,知道她这一跑,回去一准挨左晟的骂,干脆带着林茂几人先去符郡躲躲。
看林黛一直面色凝重,林茂就拉着林黛出去喝酒。
几人坐在酒肆里,都有点沉默。
林茂:“也先别这么丧气,说不准蔺洲就只是洪灾,只要朝廷遣赈灾的人过来,不会出什么事。”
林黛摇摇头。
岭南的景王与蔺洲的康王一母同胞,如今陛下病重,蔺洲这灾情又太巧,没那么简单。
只怕灾情是假,想要劫赈灾钱粮造反是真。
林泰闷了一口酒,想到在泸州这三年,不由得感慨:“咱们怎么总是被赶来赶去。找个地儿安身,就这么难。真的要搬走,谈何容易。”
左晟和林黛一起不知付出多少,才让他们在泸州的日子过得好起来,这些年已经算是泸州的一地富商。
再从头来,太难了。
林黛知道,这也是她不愿回去见左晟的原因。
左晟年岁大了,或许宁可死在泸州,都不愿再奔波。
看出大家都不想再走,林黛没有扫兴,只是问:“你有没有打听到,朝廷派来赈灾的人是谁?”
林茂思索一下,没想起来:“好像是个将军,但他不从京城过来,或许要比赈灾的车马晚一步到。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黛:“倘若来的人能稳住大局,还有转圜的余地。”
林茂:“人家都说这个将军尚还年轻,仗打过不少,但这些弯绕,恐怕难啊。”
林黛:“且再等等看吧。”
平心而论,左晟他们不愿再奔波,林黛也不想再去别处安家了。
总是逃,林黛自己都觉得厌烦。
几人沉默,听着旁边桌上人的胡言乱语。
“你听说没有,符郡瓷器行掌柜的强买了一个贱妾。”
“符郡第一富商,闹得沸沸扬扬。那妇人我见过,可惜了,她丈夫是个桑农,年前得病死了,也不打紧,她能干,又会刺绣,没了丈夫本也能活的很好。偏偏富商看那妇人貌美,便从妇人婆母那将人贱买来了,那妇人不愿,他们便让人打了她亲娘。”
“呸。猪狗不如啊。那如今呢?”
“你可小点声。我不清楚了,那妇人也就两条路,要么带着亲娘和孩子一起死,要么嫁过去。喏,她们就住在这酒肆后巷,你要是胆子大,就过去瞧瞧。”
“还是算了,官商勾结,惹不起呀,要是天上能下一道雷,直接劈死那禽兽便好了。”
“小点声,小点声!我这要被你吓死了!”
林黛几人沉默地听完,彼此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吭声。
喝到后半夜,都有些醉醺醺,林黛已经尽兴,撇下身后人,打算提前回客栈休息。
黑漆漆的后巷里,忽然听见小姑娘呜咽的声音。
林黛脚步一顿,轻步向啼哭的地方靠过去。
后巷的住处实在简陋,有一家没点灯,林黛看过去,只见妇人跪坐在地上,怀中的小姑娘不敢放声哭,只问她:“阿娘什么时候回来?”
妇人早就哭不动了,听到孩子这样问,又是一阵心痛如刀割。
二人就这样苦兮兮的哭了一阵,房里慢吞吞挪蹭出来一个拄着拐的老妇人,那老妇人盲着一只眼,跛着脚,颤颤巍巍地说:“你不要哭,明日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让他们将你带走!”
妇人擦去脸上泪水,给老夫人磕了个头:“不要!您千万保重身体,此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倘若嫁了他,能让您和囡囡免去困扰,我也不怕了。”
妇人从地上爬起来,将孩子推向老妇人,转身就要走。
老妇人气得浑身发抖:“他们简直就是强盗!还有没有天理?”
孩子痛哭起来,老妇人制住孩子肩膀,怕扰了邻里,硬是捂住孩子想要嘶吼的嘴。
林黛看了一阵,本不欲多管闲事,可今夜醉酒,她走不动路,就多站了会。
妇人一要走,那孩子彻底崩溃,撕心裂肺地哭闹起来。
林黛迈开脚,心想如今的麻烦实在太多,当初救张妞,让她吃了个大教训,如今还要再冒险吃一个?
可她没走两步,就听见老妇人对着妇人喊:“就算你嫁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和囡囡!与其让人侮辱了去,不若今日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黄泉路上彼此照应,不怕,做孤魂野鬼也有个伴。”
妇人痛哭着回头,委屈地唤了声:“阿娘......”
林黛站住脚。
其实她从泸州带来的那几个兄弟,足够敏锐、聪慧,她也不一定要救,先问问状况,再让大家定夺救还是不救。
林茂几人算不上喝的酩酊大醉,只是心里装着事,借酒发作罢了。
见林黛带着一个妇人回来,几人皆是一怔。
那妇人也是病急乱投医,实在没法子,强忍着情绪将情况说完。
林黛让人出去等片刻。
门一关上,几人围着桌子,林茂主动打破沉默:“还是要救。我原就打算等你们走了,去后巷瞧瞧。我没听见的可以不管,可我听见了,真的狠不下心。”
林泰比较冷静,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三年前剃发为僧,进福泽寺救林黛,众人都知道有多艰险,后来一遇到众人冲动之际,林泰就会指指自己的头,相当于泼一盆冷水,让大家清醒清醒。
林泰:“即便要救,也该有足够的时间。明日那妇人就要嫁,如此仓促,我们绝不能冒险。”
林黛:“并非一定是明日。那妇人向婆母央求回来一阵,富商告诉她,过两日才会接她回府。”
妇人将日子说的提前,不过是怕和孩子待在一处久了,届时割舍不下,打算早早离开。
余下的人只听他们三人争论,不发表意见。
林黛脑袋没蒙,她上过一次当,知道这回一定要万分谨慎。
几人协商完,林黛推开门,只见妇人正等在门口。
林泰上前几步:“并非我们不能救,实在是不敢冒险。不过我们可以允诺,三日,三日之内若那人不来接你,留给我们的时间足够,我们便能救。”
妇人已是万分感恩:“那我的母亲和孩子?”
林泰:“只要够三日。我们就能救。”
此地官商勾结,说是三日都有些不够,但林泰到底不忍心。
几人一夜未睡,酒劲儿散了个干干净净,直到天明。
手下望着后巷的地方。
出去探听消息的人已经回来,带来的都是好消息,让大家都松了口气。
一是此事当真发生,富商恶行人尽皆知,还有许多认得妇人的人,不存在当初张妞那样欺瞒他们的状况。
二是浮依已得知消息,会带人接应。他们早摸清楚符郡地形,泸州又都是自己人,不会落到当年走投无路的境地。
三是留给他们的时间会更多,因为有苓州的大掌柜来到此地,想要与强买妇人的富商谈一笔生意,这生意让富商忙碌起来,已经顾不上这边的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