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祺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辨别人只需要一个眼神。他与符郡这位臭名远扬的富商不过说了两句话,就猜到这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聪明人。
富商叫陈连勋,面上只经营着泸州最大的几家瓷器行、书画坊,实际上在蔺洲用着另一个身份,占着许多田和产业。
按说蔺洲发大水,陈连勋的产业也会受损,可他丝毫不慌乱,连带着粮食去赈灾的念头都没有。
卢祺生听说,这个陈连勋前阵子还强抢民妇,他们来的巧,有生意要谈,陈连勋就将婚期往后搁置了七日。
陈连勋其实有些等不及,与卢祺生提起时还有点遗憾:“若不是风水先生一定要我再等等,我早就将那美人接进来了。”
亏心事做尽,但还是要讲究风水,算好日子才敢将人带回府。
卢祺生强忍着扇陈连勋的念头,打着“哈哈”移开话头。
此行做生意是幌子,试探、套话为真。
卢祺生搜罗的书画真迹多,又风雅有趣,很快与陈连勋套了个近乎,二人相见七日,已经恨不得去拜个把子,又喝完酒,卢祺生正要更进一步的忽悠,陈连勋却制住他的话。
陈连勋:“明日我与那美人拜堂。因只是个贱妾,不大摆酒席,只叫些体己人喝酒,特邀卢兄来府上见证,卢兄可不要推辞!”
卢祺生才不想去。
都知道陈连勋这回是强娶,场面一定很难堪,倘若那姑娘拜堂时哭闹起来,卢祺生很难忍着不出手。
卢祺生原本想着,既然他看不见,就当没发生,他此次来符郡,是为宋礼鹤办事。宋礼鹤还等在客栈,他一闹出事,宋礼鹤还要挪出手为他收拾烂摊子。
蔺洲的事就够棘手了,卢祺生不忍再为宋礼鹤添乱。
似乎是看出卢祺生顾虑,陈连勋也没恼,他自己心肠里外都是黑的,不强求身边人也跟他同流合污,只拍拍卢祺生的肩:“卢兄放宽心,那妇人可没传言里的那样无辜。她和她婆母从我这拿了不少好处,我也不是个傻的,嫁我还债是那妇人自己的主意。”
卢祺生不信。
陈连勋:“人家都说我官商勾结,可你这几日也看到了,我见到那些官老爷还得伏低做小!他们这么眼馋我手里的东西,要不是那妇人提出用身子还债,我难不成还送强抢民妇的把柄过去?白白让人家来治我?”
说到这,陈连勋一肚子苦水忍不住往出倒:“我是坏,是好色!可这回我是真冤!倘若我真是强买,那妇人早就被我关起来了,还能让她在外四处露面?”
卢祺生犹豫了一下,觉得陈连勋说的有道理,但还是不想去。
陈连勋:“哦,你不是说你还有个苓州来的兄弟,明天一起带来吧。”
陈连勋这厮很谨慎,对于旁人忽然推荐的地方和人,通通婉拒。他原先只说好与卢祺生谈生意,这几日就算卢祺生磨破嘴皮,想要将宋礼鹤顺水推舟带来,陈连勋始终不肯。
陈连勋不接受任何变故,但好在卢祺生会笼络人心,陈连勋已经拿他当自己人,想哄他开心,这才打破原则,答应见见卢祺生的友人。
话说到这份上,卢祺生也没有再拒绝的道理,只能应答下来。
夜里回到客栈,暗卫早将消息告诉了宋礼鹤。
案上摆着蔺洲暗探报的信,卢祺生只瞟一眼,能想见其中凶险。
蔺洲被康王握在手里,消息压根传不出来,连暗卫都以失败告终。蔺洲水泄不通,朝廷赈灾的人还在路上,宋礼鹤受陛下叮嘱,先想尽办法探查消息。
暗探传不出话,写了封家书,看似是给家中老母报平安,实则在信中强调了符郡陈连勋。
在蔺洲有大批田地和产业的陈连勋,一定清楚蔺洲发生了什么。
卢祺生把情况告知宋礼鹤,同时也警醒自己:“无论明晚发生什么,你我千万别冲动。”
宋礼鹤没应,一手扶着额,看不清在想什么。
韵福:“薛大将军递信过来,您要看吗?”
提起薛竞溥,卢祺生立刻噤声,生怕被波及到。
这几年宋礼鹤与薛竞溥不再往来,所有暗卫都重新培养,以前薛竞溥的人统统杀的杀,赶的赶,连影夜和影织这样没背叛他的人,只要受过薛竞溥恩惠,都被宋礼鹤遣回薛竞溥身边了。
卢祺生说不清好坏。
宋礼鹤身边如今都是他自己的人,不受任何人禁锢,是好事,可宋礼鹤的心肠也越来越硬,底下人被他的情绪影响,一点错事都不敢做。
卢祺生早几年印象里那个宋礼鹤,不知不觉已经全变了。
果不其然,宋礼鹤眼睛都没有睁:“不看。以后他的事,不必和我说。”
韵福回头,叮嘱听令的暗卫:“信不用拆,原封不动送回去就是。往后谁再收外人的信,自己去领罚。”
暗卫一个哆嗦:“是!”
等暗卫走了好一阵,卢祺生才低声问:“那明晚陈连勋那,你去吗?”
宋礼鹤:“去。”
韵福看向忐忑的卢祺生:“你不用担心,陈连勋没有骗你。那妇人死了的丈夫欠债,陈连勋给了他家三年时间还债,的确是那妇人主动提出以身抵债,并非是传闻中的强娶。”
卢祺生:“可我听说那妇人婆母不是什么好人。”
或许是婆母将儿媳强卖了,也说不准。
韵福:“倘若我们早来几日,你还能出钱替她还债,可这个档口,明日就要拜堂,此事已经不是你我能插手的了。”
临在拜堂给人家泼冷水,他们还要与陈连勋议事,万不能冲动。
韵福这话既是说给卢祺生,也是说给宋礼鹤。
到了第二日晚上,事情却有些诡谲。
看得出来陈连勋是很喜欢那妇人,口中嚷嚷着只是贱妾,但摆的还是正妻的架势,可以算得上符郡这些年最气派的婚事。
可盼了好几天,本该喜气洋洋的陈连勋正垮着脸坐在拜堂的房中,眉头紧皱,谁与他说话都听不进去。
院中的宾客早被稀里糊涂请走了。
已至傍晚,卢祺生和宋礼鹤带着厚礼到的时候,院里囍字贴的满满当当,红绸高挂,可宴席空无一人。
卢祺生心里一紧,还以为他们暴露了,正想掏出袖中匕首,宋礼鹤就伸出一只手,扣住他的肩,制止了他的动作。
宋礼鹤:“新妇跑了。”
卢祺生:“啊?”
卢祺生正想追问,房中的陈连勋已经奔出来,瞧着已经气疯了,刚哭过一回,见到卢祺生,又是一阵哀嚎。
陈连勋气的直抖:“逃婚!居然是逃婚!她把我耍的团团转!我要找到她,有人劫走了她,我要杀了带走她的人!”
这话里的事,好似有点熟悉。
卢祺生拍着陈连勋的肩膀,余光瞥向一动不动的宋礼鹤。
陈连勋又哭又闹,好不容易镇静下来,这才看到一旁的宋礼鹤。
与一眼看过去就很好相处的卢祺生不同,宋礼鹤身姿挺拔秀颀,明明是一身文人装扮,却透着一股凌厉杀气,此人五官锋利,本是一张俊朗的皮囊,却被肃穆的面容一衬,显得有点凶。
陈连勋哑了。
他本就多疑,刚想开口质问,卢祺生就连忙说:“我这兄弟和你可真像,他的妻子也在三年前被人劫跑了。”
提起伤心事,陈连勋又开始掩面哭泣。
卢祺生并不想拿陈连勋和宋礼鹤相提并论,可他知道陈连勋不蠢,只好先随口搪塞过去。
宋礼鹤这些年多在战场,很久没有与寻常人说话,难免让人畏惧,只能先拉近距离,后面的事情才好商量。
宋礼鹤没反驳,忽然说:“我听说她年前才死了丈夫,你们相识不过半年,何以这么伤心?”
又是伤心事,陈连勋都顾不得和宋礼鹤刚认识,霎时开始倒苦水。
陈连勋这样将私事一说,无意间就拉近了与宋礼鹤的距离。
伤心过后,生意还是要谈,只不过陈连勋没什么心情,向宋礼鹤与卢祺生赔礼道歉后,邀约他们过几日再来谈事。
宋礼鹤与卢祺生正要走,忽然有一个汉子提着一个小姑娘从外面走进来。
宋礼鹤蹙眉,向身后望去。
汉子:“您先别伤心!看看我们带来了谁!”
陈连勋瞪着红肿的眼睛,看向正昏睡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与妇人有三成像,陈连勋立刻就认了出来,他不明白,看向那汉子:“我要的不是这个孩子!”
汉子:“我们守在巷口,车马一行,这孩子就被推了下来,我们一开始没注意,跟了两步,他们的人太能打了,我们只好折回来,这才看着她的孩子!有这孩子在,您还怕她真能走了不成!”
陈连勋一怔,看向汉子怀里的孩子。
小姑娘早就陷入昏迷。
陈连勋直觉得头痛:“对着一个孩子,你们都下得去手?”
那汉子瞪圆眼睛,连忙喊冤:“我们看着的时候,这孩子已经晕了!冤枉啊,冤枉!”
汉子忙从胸口摸出一堆零嘴:“这是兄弟们怕她突然醒来,凑钱买的哄她开心,真是冤枉!误会!要不是我们将她捡回来,谁能发现她?她得被人牙子带走。”
陈连勋摆摆手:“有这孩子在,她一定会回来,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汉子:“没问题,可这孩子怎么办?”
这烫手山芋,陈连勋可不想接,汉子们更不想沾手。
宋礼鹤的视线落在卢祺生身上,卢祺生立刻上前一步:“不如就先交给我吧,我来符郡带了嬷嬷和丫鬟,照料个小姑娘不成难事。”
陈连勋忙道谢。
三人约定后天再相商事。
卢祺生拿毯子裹着小姑娘,让丫鬟抱着踏出院门,看到院外一个看门的小厮,忽然站住脚。
卢祺生总觉得在哪见过这人,可他想不起来了。
应该不是什么大事,说出来多此一举,卢祺生回过神来,连忙追上宋礼鹤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