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不能采纳!”
“陛下啊……”
听完宋君谦的话,金殿内呼啦啦跪倒了一片,有那须发皆白的老臣涕泪纵横,哭声震天,几要撞柱明志,急得身旁的同僚七手八脚赶忙摁住,一时间闹得整个大殿如同街市……
元和帝暗暗皱眉,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额角,看了眼又哭又闹、不可开交的百官,又看了看不是老神在在、作壁上观就是幸灾乐祸、满脸看戏的儿子们,一时也是头疼。
宋君谦冷眼瞧着这出闹剧,神色平静,倒是一直跪在地上的林文辛内心颇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敢做出幅度大的动作,眼睛能看到的范围也很有限。但宁王与百官们的争辩却是声声入耳。她与宁王只不过匆匆两面,印象中对方气度雍然、知节守礼,俨然翩翩君子,倒也符合她想象中的皇室子弟,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这位殿下未免太过腼腆了些……
虽说昨日她就已经隐隐察觉宁王对她是带着善意的,可万万没想到这位殿下能做到这种地步。
八年戎马,终究还是有人愿意正视她的艰辛不易,不以她是女子之身便否定她的功绩与付出,尤其这人还是大炎的皇子,意义又是不一样。
想到此处,林文辛不知怎的,明知道时机不对,仍壮着胆子微微抬头偷瞄了一眼跪立如松的宁王,眼眸中浮出两分笑意。对方似是也有所觉察,微微侧身,回首看过来,直吓得她赶忙低头避开目光,垂眸敛去了面上神色。
金殿众人都忙着凑热闹,没发现他们二人的眉眼官司,倒是宋君谦看她这般紧张,反倒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不待她着恼,就听得耳边炸雷般的一声低喊
“林文辛身为女子,待在军营八年,名节早就有失!”
“你放肆!”宋君谦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得浑身热血上涌。在此时公开质疑女子名节,分明是要逼死人!他顾不得身在金殿,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手指着出言不逊的官员,大声呵斥:
“金殿之上,你竟敢污蔑朝廷命官!”
见宁王失了冷静,原本作壁上观的方思远暗暗撇嘴,他认出了此前发言的乃是他的同乡黄尘,又觉得这话正是打到了林文辛的痛处,随即心念一转,一捋颏下短须,不慌不忙道:
“女子名节最是要紧,黄大人可要慎言啊!”
黄尘自认端方君子,又位列御史台,最是看不得同僚们畏畏缩缩的模样,听到方思远的劝告,更是不屑,至于林文辛在他看来已是阶下之囚,还算什么朝廷官员?想到此,他面带冷笑、一甩衣袖:
“世人皆知女子名节为重,似林文辛这等混迹于军营之中,与一众男子同吃同睡之人,谈何清白?如此败坏门风之女,怕是老侯爷泉下有知也会羞愧难当,她倒是厚颜,还有面目苟活于世!”
“呵”听闻此言,宋君谦脸上倒是敛了怒意,他剑眉微挑,言语含笑,反问道:“女子当以名节为重?”
“正是!名节二字对女子而言是大过天的!”
“哈哈哈哈”,宋君谦朗声大笑,拊掌赞道:“高论、高论!黄大人一番高论当真振聋发聩!本王实在佩服!正所谓捉贼拿脏、捉奸成双……”看了一眼因为自己口出俚语,略感不适、双眉紧皱的黄御史,眉目间尽是笑意:
“就是不知道,黄大人身居京城十数年,是如何得知西北军营之事了?军中纪律严明,常人难以靠近营地,大人莫不是胆大包天,敢在平西军中安插耳目、窥伺军情?”
“宁王殿下莫要血口喷人,下官何曾做过逾矩之事?”
“哦?那你口口声声林将军失了名节,是亲眼所见?还是亲耳所闻?这等私密之事你如何知晓?是有人暗自吐露军营之事,还是大人您趴在营地内乃至哪位将军的床底下得知的?”
“殿下……你!”黄尘自诩文人名士,何曾被人指着鼻子这般说过,一时间又羞又气,脸色涨红,对着宋君谦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一旁的御史台同僚见状赶忙一把扶住,生怕他昏厥过去。
因着宁王这番话实在粗鲁不堪,难以入耳。不少文官都双眉紧皱,倒是武将那边传来了几声笑,却也在宋君谦迫人的目光下,渐渐收声。
“黄大人污言秽语中伤别人之时,倒是大言不惭,而今我不过是合理质疑,就做出这番情态,”宋君谦顿了一下,看着许多御史对他怒目相视,双手一摊:“诸位御史为何如此看着本王,可是心中不平?怎么,许你们说别人,就不许别人说回去吗?莫不是这全天下的话都合该你们说完?我从前耳闻御史台的列位都是刚正不阿、两袖清风的谏臣,如今看来,两袖清风未必是真,倒是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嘴啊。”
从来靠着舌下龙泉横扫朝堂的御史们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他们中不管为人品性如何,有一个算一个的脾气都不太好。当即就有人一甩袖子:
“我等身为言官,倒是不如殿下能言善道。不过就算宁王殿下您说出个花来,也改不了林文辛欺君、失节的事实!王爷与其和我等纠缠,倒不如劝劝林将军全了名声!”
“正是如此,女子存世,名节第一,世上女子皆是这般,林将军既为女子楷模,此事也要先做个表率才对!”
“哦?如何全了名声?做出何种表率?”宋君谦不怒反笑,语气堪称温和,他对着言官队伍一拱手:“若说女子当以名节为天,那么诸位君子就该以气节为重。不知诸位可赞同?”
“不错,男儿生于天地之间,气节二字确为根本”。
“我等身为朝廷命官,自问威武不屈、忠心不改、气节不移,俯仰无愧于天地”。
“哈哈哈哈,妙哉妙哉,诸位大人不愧为国之砥柱,”宋君谦哈哈一笑,微微躬身,对着方才出言的几位言官施了一礼,眼见着他们脸上带出了几分得色,话音又是一转:
“昔日黎国犯边,一路屠戮南上,尚未碰到京城的边,诸位大人就已经上书妄议让父皇割地求和,那几日的朝堂竟不见御史台有哪位大人如今日这般,敢言直谏、威武不屈;贼寇肆虐、我大炎半壁江山深陷战火、国家存亡之际,亦不见诸位大人为国报效、忠心不改;朝堂争论不休、百姓人心惶惶,京城商铺几近全部关门歇业之时,更不见诸位进言献策、安定民心、气节不移。”
“我虽不理俗事,却也知晓这偌大的盛京城,八成的店铺买卖都在谁的名下,太平年间,莫说是寻常的百姓商贾,便是本王,也难以在其中寻得一二称心的商铺。往日里凭借着这些买卖赚了多少才供得起诸位锦衣玉食、挥金如土,不用我说,大家心里也明白。”
“等到战火临近、风声渐紧,一夜间,不知多少店铺挂牌出售,京郊的田庄也不再抢手。立足北地数百年的世家大族举家南迁、满口忠君报国的谏臣名士也在江南富庶之地重新置办家业,一时间江南地贵更甚京城。”
“倒是如今,战局已定,你们又一窝蜂似的涌回盛京,这数月以来,以权势逼人,卖出去的产业怕是又回到了你们手上。这一来一回,倒是不亏……”
“林将军战功赫赫,你们却以名节二字压她,我倒不知诸位这般贪生怕死、忘恩负义、只以男子之身引以为豪,妄逞口舌之利的懦夫谈何气节?若当真如尔等所言,大丈夫当以气节为根本,八年前就该舍身忘已、共赴国难。而不是享尽了荣华富贵,却在金殿上装模作样地以头抢柱,妄图裹挟圣意!若真要寻死,城外有山、山下有河,湛湛青天在上,哪里不是埋骨之地?何必污了父皇的眼睛?”
“说到底还是你们心怀鬼胎、为一己之私诬陷忠良,却又扯着仁义礼仪的大皮,沐猴而冠。话说得再冠冕堂皇,也遮不住一身的算计味儿。圣人教诲、天子门生,就凭你们也配?如此不堪,不知道尔等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倒不如一头撞死,落得个清清白白,既全了诸位的好名声,又能为天下男子做个表率。岂不两全其美?”
听了这话,先前几位言官就是一噎。谁能想到之前说出去的话又都被宁王还了回来呢。这下倒是让刚刚冲在前面的几个官员颇有些骑虎难下了,心里着恼,脸上就不免带出了几分。
宋君谦冷眼觑着,只觉得可笑。
从来都是说人容易,上下嘴唇一碰,就能颠倒黑白;三言两语之内,就能毁去一个人的名声。
果然是舌上有龙泉,伤人不见血。
这帮言官要以名节二字迫人,可在他看来名节之于女子,就如气节之于男子,虽然重要,但若说这天下男子并不能皆以气节为先,便也不该苛求女子以名节为天。
他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实在是离经叛道,若不是出宫那几年随着师父游历,见识了普通百姓的不易;若不是少受贤士教诲,体会过正常的手足亲情。只怕现今的他也如他的那几位兄弟一般,冷眼相瞧、作壁上观。
往日里不参与朝堂政事,倒也结下了不少善缘,现在这些人大都对他怒目而视,便是少有的几位面无异色的官员,目光中也多是不赞同。
为着胸中几分不平之气,得罪了一大半的文官,值不值得,他也说不清楚。这八年来,自己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为了所谓大局,违背本心、装聋作哑……唯独此刻觉得念头通达、一吐胸中闷气,说不出的畅快。
眼见着宁王说出诛心之言后,依旧面带笑容,不少言官心里也真的怕了。
这位到底是龙子龙孙,便是当场指着他们鼻子骂,也不过是得到一句训斥罢了,圣上又一副拉偏架的态势,他们不过是血肉之躯,哪里经得住这般歪缠?
更何况……
文臣中,孔相一直态度暧昧,争执到现在也不过不痛不痒得说了两句,随后便一直闭口不言。六部天官中除了秦康业,也一直稳坐钓台、不偏不倚;再仔细看看,三品以上的大佬们,几乎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活像是木头桩子!倒是他们这些言官谏臣冲在了第一线,被宁王好一顿冷嘲热讽!若是所谋之事能成,便也认了,偏偏上面那位并不如之前传言中那般欲置林文辛于死地,今天这场面倒像是他们枉做了小人……
饶是他们拨乱反正的意念再强,此刻也不禁暗叹一声空怀利刃、无力锄奸。再借着余光一扫,发觉左右同僚脸上也都有退意,无力感更甚,一群人现在僵在这里,无非就是等着哪位先沉不住气,敲响退堂鼓罢了。
言官们都闭口不言了,其余官员更加不会贸然开口,不论官职大小,全都低着头观察地面,似要把地砖盯出一朵花来,朝堂安静的有些诡异。
见此情形,元和帝心中也是无奈。从早朝开始,原定的封赏事宜到现在都没能得空宣布,光顾着纠缠林文辛的事了。可气的是,这一番唇枪舌战下来,也没能讨论出个子丑寅卯来。
看儿子和言官吵架是快活,可也不能把正事撇到一旁啊。眼见着这早朝是进行不下去了,宋承源只得清了清嗓子一声,与下意识抬头的丞相孔寒对上了眼,不等对方反应过来,赶忙眨了眨眼,那意思:
爱卿帮我!
可别让他们这车轱辘话再说下去了!
孔寒躲避不及,眼角就是一抽,心里暗暗叫苦,这倒霉催的事儿怎么就落到自己身上了?但雷霆雨露皆是皇恩,皇上的意思他也不敢违背……
饶是心里百般不愿,也只得认命转过身来。因着争吵的双方都是不好开罪的,他脸上还陪着笑:
“宁王爷、诸位,还请暂听老夫一言。林将军一事,错综复杂、牵扯甚多,并非一时半刻能够辨明,湛湛青天在上,想来陛下自有圣断!我等纵然心焦,亦不可太过歪缠。此刻,早朝时间已然过半,还请诸位暂时搁下争议,待朝堂诸事商议完毕,再作商量。”
孔寒说得倒也是老成之言,宋君谦虽然知道这个老狐狸是想把这事往后拖,却也不得不承认:在上面那位不表态的情况下,今天他和这些言官的唇枪舌战不过是一场毫无用处的闹剧罢了。
他抬了抬眼,发现所站的位置着实是太远了些,看不分明掩在旒冕之下的帝王神色,也不方便和太子传递眼色,没有这两位的纵着与帮腔,这出戏啊,算是唱不下去了……
宋君乾自然是看见了自家四弟脸上的为难,有心相帮,却又因着自己身份特殊,反怕引起了帝王猜忌,一时间踌躇不前。
踟躇中,侧身瞟了靖王一眼,发现对方也是面露难色,见他侧首更是微微摇头,示意不要牵涉其中,这下心里更是犹豫。
不等这厢太子想出什么对策,朝堂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许是知道过了今天,再想把林文辛置之死地就难了,听命于某几位皇子的官员们心下一横:寻思着再拼一把,成与不成的,也好和上面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