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满,不少文官都暗自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位主的牙尖嘴利他们早就见识过了,若能避免,还是避免与其产生冲突为好。若只为了此事,他们倒是可以上前劝一劝,递个台阶也就是了。
因而一时间,文官纷纷开口劝说,他们说的这些话倒也中肯,听得不少人暗自点头。
宋君谦不是不知道他们说的有些道理,可此刻仍然被他们口中所言说的遍体生寒:这些人张口为国闭口为民,字字句句为了国家大义,他们不是不知道公主出降只是个幌子,也不是不知道和亲的公主形同弃子,命运悲惨……只不过是不放在心上罢了。
他环顾了满朝文武一周,心中复杂难辨,良久才轻声开口:
“敢问诸位肱股之臣,诸位既然明白和亲只是黎国的权宜之计,他们并非诚心求娶,公主出降以后必然命运多舛,日后若是他们撕毁合约,以公主相要挟,我朝如何自处?”
这……
众人一时哑然,与同僚对视一眼后俱都面面相觑,一来不曾想到宁王此番发难竟是为了这等小事,二来也有些为难,不是为难和亲与否,毕竟在他们眼中纵然是一国公主金枝玉叶若能为了两国邦交做出贡献自是理所应当,日后若真的到了刀剑相向之时,为了母国牺牲也是应有之义……只是,这些话当着人家父兄的面,实在不好说出口啊!
宋君谦见他们讷讷无言,刚要趁机追问,就看见太子和靖王对他摇头,满脸的不赞同。他还未出口的言语哽在了喉间。
不等他收拾好心情,龙椅上的帝王缓缓开口:
“朕登基以来,膝下单薄,至今不过得了七位公主,个个视若掌上珍宝,一直都是娇养着的,黎国蛮夷之地,若让我儿出降,心中实在是舍不得。”
他声音不高,似有沉痛之意,做足了慈父的表象,正当百官眉心一皱想要进言时,却又话风一转:
“然,我并非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还是大炎百姓的君父!纵然万般不舍,也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实在是痛煞我也!”
他这话一出来,等于已经为和亲一事下了定论,满朝文武立时松了一口气,呼啦啦跪了一片,山呼万岁。
“陛下爱民如子,臣等佩服!”
“有君如此,实乃大炎之福,百姓之福!”
“上天有感我朝君王如此贤明,定会保佑大炎风调雨顺、国祚绵长!”
“正是如此,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群人跪拜在金殿中,奉承之声不绝于耳,直夸得宋承源连捋了两下胡须,连开口叫他们平身的语气也都透露出几分欣喜与自得。
宋君谦方才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众人都跪伏在地,唯独只剩他一人孤零零的站着。这副模样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扎眼的很,刚要上上眼药,就见他慢慢掀起下摆,也跪了下来。
……
一时间对他抱有善意的人俱都捏了一把冷汗,就连平素见惯了大场面的总管德全也微微睁大了眼睛:无他,实在是这位下跪的速度慢腾腾的,像是故意一般,再配合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虽然没有说话,姿态也还算谦恭,却莫名让人觉得讽刺意味十足。
显然宋承源也是这样想的,他心中骤然不快,声音也冷了几分:“朕所作所为不过是尽了君王的本分,尔等实在不必如此。”
当然了这话众人也都是听听算了,真要当真也就混不到如今的地位了。等他们纷纷从地上起来,直起了身子,宋君谦却又像慢了一拍似的还跪在大殿之中。这下,所有人都开始瞳孔震颤了。
宋承源气笑了。
“怎么,你还跪在这儿,是等我下去搀你不成?”
“儿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行了,你宁王这一跪,想来又是有什么事关社稷存亡的大事要启奏,你先起来吧,我听着呢!”
“是,”宋君谦一听话说到这份上了,只好先站直了身子,对着帝王深施一礼:“儿臣僭越了。”
“前几日在府中养病,闲来无事陪着王妃看了几本史书,一时心下有感罢了。历朝公主和亲的不在少数,只是一来大多是他国向往中原、诚心求娶,为了促进两国邦交缔结百年和平,才有公主出降;二来大多是中原王朝一时困顿,为求免遭兵祸,行绥靖之策,牺牲几位女子,贪图一夕安稳。青史千年,前者,倒还有数段佳话。后者,儿臣愚钝,对此涉猎不广,倒是没看到有几个好下场的!”
“宁王爷!”
宋君谦瞥了一眼对他怒目而视的官员,轻轻一笑,摊着手道:“诸位大人不要心急,本王不过一介粗人,还有疑问要等诸位解惑呢!就是不知道,黎国狼子野心,百年来出尔反尔,视合约如废纸,从未断过对我大炎觊觎之心,如此小人之国,可配我朝诚心以待,出降公主以求两国交好?”
“此前定远一役,已然打折了他们的脊梁,打出了我朝的气概,打得他们国内青壮死伤殆净、民怨沸腾,黎国皇室几要坐不稳江山,数十年内都无力再大举犯我边境。这等局势,难道还要我们出降公主以求一时安稳吗?”
“诸位大人,不知尔等方才言之凿凿,我大炎公主为国和亲理所应当是为了什么?休养生息?如今最需要休养生息的可不是我大炎!明知道黎国求娶公主是为了拖延时间以求日后,明知道黎国野心勃勃,两国总还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明知道凭公主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左右局势,尔等依旧如此大言不惭,不知是何居心?怎么,黎国鞑子的铁骑踏碎了你们的脊骨,让你们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么?”
“荒唐,荒唐!我等一心为国,宁王爷怎可如此辱我?”
“某入朝多年,今日竟受此大辱,天也,倒不如碰死在这金殿上,求一个清白名声!”
“陛下,陛下,臣等一片忠心啊,陛下!”
宋君谦话音刚落,霎时间不少官员就已经呼天抢地,涕泪横流,有捶足顿胸,好似一口气上不来的;有跪在地上泪如雨下,哭求圣上明鉴的;还有除了发冠,瞄准了金柱就要上前碎首的。一时间作壁上观的、唱戏的、敲边鼓的、出于同僚之情死死抱着不让殿前染血的,百官乱成了一锅粥。
宋承源已经气都气不起来了,他看着底下乱哄哄的一团,只觉得心累,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将桌上的印玺狠狠掷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大殿终于安静了,有那还在哭喊的官员甚至被吓得打了一个嗝,一时回不过神来,倒是宋君谦面无表情站在那儿,老神在在。
看他这副模样,宋承源心里更气,抖着手指了指,偏偏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骂他,反倒憋得自己胸口不停起伏。
见陛下气成了这样,当即就有那忠心的站出来,满目谴责:
“宁王殿下,您这一番谬论实在是不堪入耳,竟将陛下气成这样!当真是不忠不孝!”
“殿下既然无心政事,又疏于学业,日后在朝堂上还是少开口为妙!”
更有那向来瞧不上这位王爷不学无术的,当即下巴一抬、鼻孔朝天:
“殿下既然醉心佛法,不如就在府上好好诵经拜佛,为陛下为国朝祈福。”
“正是如此,殿下长久以来少受先贤教诲,如今若真想于学业上有所精进还是要请个大儒悉心教导才是,也免得自觉看了几本野史,就胸有成竹,在金殿之上贻笑大方。”
一时间,指责从四面八方涌来,文官的嘴当真是厉害,虽然不带脏字却字字刺骨,直说得太子和宁王都沉下了脸,倒是宋君谦依然面带微笑,好似并不在意。
见他不敢吱声,俨然一副任凭责骂的模样,当即有人心念一转,开始说教:
“想来此事也并非宁王殿下一人之过,殿下未成亲前,可从未说过这等诛心之语!”
他这话一说,当即有人回过味来,眼睛一亮。
“是极是极,若非有人在中作梗,殿下纯孝,怎会徒惹陛下不快!”
“哼,诸位同僚何必吞吞吐吐,老夫就直说了,宁王妃既然已经嫁做人妇,理应收敛性情,尽一个妻子的本分!”
“一介妇人,读什么史书!”
“宁王殿下,娶妻娶贤啊!您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完了!
眼看着这些人越发的口无遮拦,将火烧到了林文辛身上,太子和靖王纷纷一闭眼,就连龙椅上的宋承源手都是一抖。
他都已经忍让到这般地步了,好端端的非要去踩他的底线作甚?时日久了,莫非又忘了当初他为了林文辛在金殿上大杀四方的教训了?
果然,听到这些话的宋君谦当即就将头转了过来,冷笑一声:“诸位大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初心不改啊!”
从来都是瞧不上女子,认为她们不该读书启智的。就是记性不太好,才过去了几个月,俨然已经忘记了当初被自己骂到抬不起头的样子了。
“我知道诸位的意思,但我认为不对。要是本王的王妃不是自幼熟读兵法、史书,今日诸位哪能安坐于庙堂之高对她横加指责呢?各位大人,民间有句俗话,得了便宜还卖乖,虽然说起来不雅,但形容诸位却是再恰当不过了。”
他顿了顿,似乎要给他们一丝喘息的机会,等到这些人面色铁青,捂着胸口,手指颤抖着指向他,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才又接着刺激他们:
“诸位,尔等皆是端方君子,最是知恩图报,想来是万万做不出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小人行径吧?今朝国家蒙难,有无数英雄志士前仆后继,有林将军力挽狂澜。若依着诸位所言,绝了万千女子的上进之路,谁又能说得准日后可需要另一位女子的横空出世呢?毕竟在此之前,我也以为依着诸位在朝堂上慷慨激昂、俨然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小小黎国自然不在话下。谁知诸位大人话是说出去了,文章是写出来了,眼泪鼻涕的也流了一大把,人却还好好的站在金殿之上,别说奔赴边境为国尽忠了,就连正常调职到临边州府,也是哭天抢地到处找关系死扒着盛京城不走呢。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嘴上哭两声也就是了,哪能真的出力呢?”
他这话实在是难听,而且扫射范围极广,当即就有不少本该离京述职却硬走了关系留下的官员面色涨红,身子抖若筛糠,唬的周边同僚有意无意地四散开,面露嫌弃之色。
宋君谦说到这儿,又想起了当初被他和大皇兄联手驳斥的宣威将军王中远,只可惜那位因为让宋承源在使臣面前丢了大脸,早被寻了个错处,下放到边关放马去了。朝堂上少了这号人,宋君谦竟然莫名觉得遗憾,若有这个现成的靶子在,自己说话还能再难听些,好在这些文臣们虽然肚子里全是黑水,面上却薄,只要再说两句,恐怕就该殿前碎首、哭求陛下做主了。
不巧的是,他这人最喜欢成人之美了。
“有诸位大人这样的例子在前,恐怕日后尔等的子孙后代位列朝堂也是同样的做法。如此看来,非但不能制止女子学文学武,还要大力支持才对。日后万一不顶用了,好歹还有女子们能顶上去为国效劳啊。诸位大人,由此可见,尔等方才的建议可不对。咱们做人的可不能端走了饭碗还砸坏了灶,总得为子孙后代想想吧?”
“荒唐、荒唐!陛下,宁王殿下这是妖言惑众啊!臣恳请陛下严加惩治,千万不能让这等谬言流传出去啊!”
“陛下,臣等复议,请陛下严惩宁王!”
经过上次,百官们也学精了,知道自己嘴上未必能辩得过宁王的歪理,索性直接跪倒在地求陛下圣裁,一个个须发花白的老臣哭天抹地,还颤颤巍巍地磕头,此情此景,谁看了不动容?
宋承源真是又想气又想笑:这些人明知道君谦对林文辛护的紧,偏要去撩虎须,这下被骂回来了又要求他做主,真是废物!
往日里一个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现在就知道把问题跑给自己,君谦是自己的儿子,纵然说了两句不中听的,难道还能真的责罚不成?
不过也不知道了尘法师怎么教的他,怎么越发左性了?说的这些话实在是不成体统,真要传出去怕是要引起全天下读书人的口诛笔伐。
不行,自己还是要好好管教一番。
想到这里,宋承源缓缓开口:“行了,黎国递来国书求和,本是一桩喜事,尔等不要再哭哭啼啼了,还不站起来!”
他一开口就是先拉偏架,眼见着这些官员面上忿忿不平,又将矛头指向了宋君谦:
“你也是,平日里不多读些先贤名作,平白说些荒谬之言让人耻笑。我朝人才济济,何时需要女子上阵杀敌了?当真是口无遮拦!我看你暂时也别再精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