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许忠泽离开之后,宋君谦沉默了许久。
他毕竟还是和亲队伍的主事人,在刘家村又待了两天后便返回了镇上,监督修路的事宜。
虽说经过勘察,两条道路都能通行,但以防万一他们还是决定先修官道。毕竟底子在那儿,只要平整、 修补一番就能供整个车队顺利通过,用不着精简行李。
这可是一个大工程,好在雨季已过,天气还算赏脸。再加上他们又从刘家村薅来了数百苦力,没日没夜的干了小半个月,终于将前行的道路打通。众人商议了一下,决定三日之后就出发。
原本众人还有些发愁,唯恐不能在临走之前将刘家村之事处理得圆满,谁知当天下午就有护卫前来禀报,说是道观已经建成,十二名坤道也都已经到了,道长们商定明日焚香迎神邀请宁王一行前去观礼
众人欣然允诺。
当天夜里,每个人都在准备一些小物件,打算明日带到山上,唯独宋君谦一点都不着急,拄着头,在林文辛的房间里,面带微笑的看她磨了好长时间的剑。
第二日。
众人赶到刘家村的时候,时间已然不早,道观的落成典礼早就结束,好在除了宋妍有些遗憾外,其余人对此兴趣都不大。尤其是宋君谦,毕竟他名义上可是虔诚的佛教徒,这样一来倒是少了几分尴尬。
因为这次是宁王出资,不吝惜银钱,因而工期虽赶,但质量却不打折扣。道观占地不小,用的全是青石木料,虽是刚刚建成,可此刻随着香炉内沉香燃烧的袅袅青烟萦绕开来,却也莫名让人肃容正色,整个心都静了下来。
众人到此,毕竟还有其他事。为供奉在此的婴孩牌位上了三炷香后,就都离开,来到了观前的广场上。
刘仁昌被五花大绑地跪在那里。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这位刘家村的老村长就已经须发皆白,再没了精气。他跪在那里,沐浴在众人或憎恨或轻蔑的目光里,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好似成了一副枯骨。
说实话,他这副模样是可怜的,奈何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畜生,就连追着送他们出来的两位女道长,也是满脸厌恶。
刚才匆匆一面,观内的几位道长他们并没有认全,只觉得俱是面容平和、道法高深的世外高人,加之道观又被她们仔细打扫,连广场上的青石块都是干净整洁的,原本想要在此了结了刘仁昌的性命,血祭那些无辜丧命之人的宋君谦,忽然也有些犹豫。
云鹤道长与他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见此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上前试探道:“王爷,今日除了道观落成典礼之外,我们也会为那些无辜惨死的婴孩做一场超度法事……前些日子我就已经在山上挑了一处还不错的风水佳穴,已经把那些骸骨移葬到那边去了。想必这个时候,那些女子也正在那边呢。”
“好。”宋君谦松了口气点头应允,“把刘仁昌也带过去。”
“哎!”
众人赶到那儿的时候,以为会看到那些女子泪流满面、痛哭失声。然而她们一个个都平静的可怕,只微微阖着眼,嘴里念念有词的说着什么,面上却是一派平和,亦或是麻木?
宋君谦没忍住往前了两步,可以他的眼力还是分辨不出,只隐隐听见她们嘴中念的大概是某种超度的道家经文。
“太乙救苦度人经”云鹤垂眸:“她们央著我教的,这几日一有空,便互相搀扶着来这里念诵。”
众人默然,这里埋葬了上百具骸骨,除了极少数还算完整的,其余都是成堆混在了一起,分辨不出来了。这些女子并不知道其中哪具是她们的孩子,只是垂首低眸,虔诚念诵……
知道他们来了,将口中的经文诵念一遍完毕,女子们便都默契的停了下来,想要挣扎着起身向她们行礼。
“无需如此。”宋君谦刚摆手示意,那边奉剑和宋妍就已经三两步走近,将她们搀扶起身了。
见此,他也只有叹了一口气:“刘仁昌也被我们带过来了,我私心里原是打算今日把他剐了的,也算祭奠那些无辜之人的在天之灵了,但具体怎么做,还是你们拿主意。”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马萍的声音
“剐,剐了他,就在这里将他千刀万剐!”她眼中含泪,恨得咬牙切齿:“王爷,求您,就在这里剐了他!”
有她先出声,其余女子也纷纷出言赞同。
“对,杀了他,杀了这个畜生!”
“将这个畜生千刀万剐!”
刘仁昌被这些充满了恨意的声音叫回了魂。他麻木的双眼猛然有了一丝清明,可随之而来就是莫大的恐惧,他抖着手,跪在地上,身子不停地打颤,一句话,哆哆嗦嗦半天也没说个囫囵。
“不、不不,饶、饶命啊!”
他终于怕了,他原以为自己是不屑求饶的。这些人用木头在后山深坑那里撘了个简易的监牢,一整日里只给三个馒头一壶水,吃喝拉撒都在原地,每日里太阳曝晒、蛇虫蚊蝇啃食皮肉,简直过的连畜生都不如时,他想着还不如死了干脆。每到了夜里,山风刮得树枝沙沙作响,后山鬼火点点,自己嗅着鼻尖若有若无的尸臭味,眼前常常出现冤魂索命,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时,他也觉得还不如一了百了。
可现在,真到了要死的时候,他却又怕了。
“对不起,我不是人,我是畜生,别杀我,别杀我,我愿意赎罪,我愿意赎罪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磕头,整张脸都被眼泪鼻涕糊成了一团,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皱眉,原本还想上前赏他几个耳光的奉剑,也犹豫着收回了脚,嫌弃的瞥了一眼。
哭嚎声实在难听,也没人愿意听他这死到临头的忏悔讨饶,平安一个眼色,护卫们立即从他衣服上撕了一块团成球塞进他的嘴里,这下他只能发出些无意义的呜咽声,没过一会儿也就安静了下来,只是整个人还在不停的打颤,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祈求般的看向众人。
宋君谦自然没有心软,他示意护卫们将其带到跟前来,随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将它递给了马萍。
“这是御赐之物。”
只这一句话,就让马萍手腕一个哆嗦,差点没抓住。
“不必惊慌,再怎么珍贵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一把趁手的工具罢了。”他摆摆手,“我知道你们都不曾伤过人、见过血,但我私心里还是觉得刘仁昌应该由你们决定他的命运,最起码每个人也要捅他一刀出出气……”
“我把匕首借给你们,上有真龙之气庇佑,百邪不侵。纵然刘仁昌身死后化作厉鬼,也伤不到你们一分一毫。”
他知道这些女子恨刘仁昌入骨,但是普通人第一次伤人之后心中难免惴惴不安,畏惧他化作厉鬼寻仇,虽说有道观庇佑,但刘仁昌积威甚重,一时半会儿让她们安下心来过日子怕也为难。
因而他索性将自己贴身的匕首借给她们,假借龙气护体,让她们放下心中疑虑。
果然,听他说完,所有女子的眼睛都亮了,马萍手也不抖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姐妹们,咬着牙用拐杖撑着身体,一步步走到刘仁昌的面前,拔出匕首,闭上眼就是一通乱刺。
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捅了多少刀,只知道有温热腥臭的血液溅到脸上,她睁开眼睛毫不在意的一抹,欣赏着刘仁昌的挣扎与哀嚎,甚至在其他人想要接过手中的匕首时,又笑着给了他一刀。
一个人接着一个人,一刀连着一刀。
宋君谦一行人以及王府的侍卫们就这样沉默的看着这些女子举起匕首复仇。
刘仁昌已经叫不出来了,也没有力气挣扎,他浑身都是血,要不是有护卫们在两旁架着,早就倒在血泊中了。他嘴里大口大口的吐着血,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面色青白,眼睛不住的向上翻,俨然活不了多久了。
马萍见众人都已经轮过了一遍,重又将匕首接过,想要直接送他上路。可就在此时林文辛却快步上前挡在她的面前,拔剑出鞘,刺入刘仁昌的身体后,反手一搅。随后两边的护卫手一松,这个在刘家村为非作歹了二十多年的村长就跌落在了地上,头一歪,再没了气息。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林文辛收剑入鞘,转过身来轻声安慰着马萍,“他已经死了,再也不能欺负你们了。”
就这么简短的一句话,却如重锤一样敲在心上,马萍登时就失去了浑身力气,瘫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随后其他的女子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宋君谦见不得这样的场景,他走到刘仁昌的尸体身旁,踢了一脚:“便宜他了。”
虽说自己原本是打算将这人活剐了,可那种场面实在是太过骇人,连自己都不曾正面见过,真要那样做,恐怕会吓坏了这群女子,因而改为如今这个方式。
但是一想到那些婴儿骸骨上的累累伤痕,他心中还是气不过,没忍住又踢了一脚。
“王爷?”
“罢了,将这具尸体拖到林子里喂狼吧。”宋君谦原本还想剖开他的心看一看颜色,但是比划了两下终究还是没下得了手,恰好护卫们见他举止怪异唤了一下,他也就趁势起身,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是!”
等到碍眼的东西被拖走了,空气里虽然仍有血腥味,耳边众女子的抽泣声也还没停止。但就在这种环境下,宋君谦竟然觉得心旷神怡,憋在胸前大半个月的那口闷气,终于散了。
在道观用了一顿便饭后,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
道观里的道长们搀扶着众女,一直送到刘家村新砌的青石围墙之外。
眼见着她们还想接着再送,众人却不忍心让她们拖着伤重未愈的脚步走路,纷纷驻足转身,与她们行礼告别。
宋君谦的匕首留给了马萍,其余人也纷纷将自己从山下带来的东西送了出去,除了金银之物,大多是些她们用的上的布料、粮食。唯独宋妍送的与众不同。
她将之前安乐县百姓送给她的那盏竹灯,转赠给了这群女子。
宋妍摩挲着手中的竹灯,心中有些不舍,这盏灯自从到了她身边,就一直被保管的很好……
“这盏灯并不名贵,是之前我路过一个县,那里的百姓所赠。他们说我此行万里,前路多舛,惟愿此灯能给我照得一方光明。”说到这里,宋妍没忍住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自从有它伴在身侧,确实心安了不少”
她一面微笑,一面走到为首的马萍面前,将竹灯硬塞进手里。
“我知道纵然刘仁昌已经死了,伤害过你们的人也都得了报应,但你们身上的、心上的伤痕犹在。你们怕见生人,怕待在屋子里,怕黑……我不是个大夫,什么都做不了,唯有把这盏带着不少百姓诚心祝福的竹灯转赠给你们。”
“长夜漫漫终有尽时,愿它能伴着你们,永远照亮这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