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王兰芳一家那么惨烈的前车之鉴,接下来的几家都老实了下来。
人啊,本来就是这样,有些事不指出来,他也就只认利益,心安理得的过下去,可等到将事情摊开来讲,又忽然有了礼义廉耻。
卖女儿为妓这件事,虽然在常宁县蔚然成风,大家谁也别说谁。可真要放在明面上说,又有些难以启齿了。何况今日这公堂上不仅有从京城里来的贵人,还有楚州的提学以及书院的夫子。
他们卖了女儿不就是为了个望子成龙、读书上进吗?试问天下又有哪个读书人能当着提学和夫子的面前不要脸面呢?再加上这京城里来的摆明了就是要拉偏架……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因而他们一个个乖觉得很,先是捶胸顿足地一顿哭,说自己对不住女儿,随后在宋君谦拿出他们的家书后又忙不迭地同意断绝关系,那速度简直下笔如风!
至于对女儿的补偿,虽然心里舍不得,但是为了儿子的将来,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一个个咬着牙应承了下来。
宋君谦见他们如此顺从,心里颇觉无趣,也总觉得好似差了点什么,可仔细一想,在当下这个世道,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经是极限了,再多求一点,恐怕传入他人耳中就要苛责做子女的不是了。
这世道,唉!
他叹了一口气,也觉得无能为力,只好憋着一口气,帮这些女子多要些补偿罢了。
这些女子原本也没想过还能往回拿银子,一时间脸上似哭似笑复杂难辨。她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为什么要写那封家书,或许是心底残留的期望,或许是多年煎熬的不甘,亦或是存了几分嘲弄的不明心思,可等待的过程中,心底到底还是有几分期盼的,直至收到了字字冷漠的断亲书。
她们把那些家书翻了又翻,看了又看,恨不能将字字句句都刻在心底,微不足道的失落过后就是难以抑制的怒火。薄薄的一页纸就像是巴掌重重地扇在了脸上,生疼。
因而在宁王派人来问询她们可要到公堂上解决时,她们狠下一条心,应了下来。
可真看到了这些自己恨之入骨的所谓亲人们,看着他们跪在地上迫于王爷的威势勉强扯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看到他们生怕触怒贵人,满口答应将自己的卖身银子原数奉还时,却又感觉到了说不出的荒唐。
恶心,太恶心了!
原来这笔银子,他们也拿得出来啊,原来家中也不是靠着这笔银子救命啊,那自己这些年所遭受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不少女子直至此刻,才真真正正对这群所谓的亲人死了心。她们捧着断亲书,眼泪止不住地流,可随后便是潇洒地一抹泪,对着堂上众人磕了一个头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对跪在地上的那群人,一个眼神也没有给。
时间不知不觉中过去,问询已经到了尾声。
大差不差的过程和结果,不仅宋君谦等人感到疲累,就连围观的百姓也有些兴致缺缺,有些甚至已经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可很快,他们的精神就振奋了起来。
原来最后被押上公堂的这一家中,有一个是常宁县赫赫有名的举人老爷。
哗的一声,县衙外沸腾了。
“嚯,这不是王景文,王举人嘛!”
“不会吧,我听闻王举人已经在府城的书院任职,一面教导学生,一面温习功课,剑指明年的大考,这可是差一步就要登天的人啊!”
“哦豁,完咯!这位王家的麒麟儿被牵扯进这等事中,大王庄的那几个怕不是急得在家上吊的心都有了?”
……
王景文跪在公堂上,虽然听不分清外面的人具体说些什么,但不用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他脸上还算平静,但心中却满是不忿:自他取得功名以来,还从未受过如此大辱!尤其是桂榜有名之后,便是遇到府尊大人也是拜而不跪的,谁曾想今日一早落难,竟然就在这么多乡邻的面前颜面扫地,这真是情何以堪?
他想着宁王行事如此蛮横,心中更是怨毒:不过是十来年前的一桩小事,他竟然让人从书院里当着各位学生以及同僚们的面将自己带走,而后更是用绳子束了双手,一路坐在囚车上押回了常宁县……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要不是图谋将来,为了明年的春闱,自己恨不能就这样去了!
他就不明白了,原本是他的家事,这个宁王何至于这般大张旗鼓的摆在明面上讲,难道说一个肮脏下贱的妓女还比他这个正值壮年的举人重要不成?
王景文心中如潮水般翻涌不定,手指攥的死紧,可不经意间望进宁王那副好似看透一切的眼眸时,却又止不住全身一颤,不自觉地咬着牙低下了头。
宋君谦并不把刚才这一幕放在心上,只是饶有兴致的撇了一眼,对林文辛努努嘴,见她也是一脸了然后,才轻轻哼笑了一声。
太嫩了!
这人自以为情绪掩饰的天衣无缝,可在他们这种真正见识过朝堂上老狐狸的人看来,这通身溢出的怨毒与不甘,简直是一览无遗。
这个王举人,有意思啊!
宋君谦终于有了几分兴致,他唇边带笑,不禁微微坐直了些,清了清嗓子,还不及开口,一向最是爱惜人才的周提学摸着胡子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求情:
“殿下,这位王举人,微臣也曾见过几面,他学识不俗,品性敦厚,在学堂里又从不吝惜指点学生,是府城内出了名的青年才俊。您看,如今事情尚未定论,他又有举人功名在身,要不?”
说到底,他同为读书人自然见不得读书人被如此轻贱,方才那几个还好,至多不过是得了个童生的名号,才刚刚沾了个科考的边,但这个王举人可不一样,再往前一步可就是要与他同朝为官,算得上同一阶层的人了。
看着这人为了一桩家事被束缚住双手,跪在公堂上,他这心啊,还真是不太舒服。
宋君谦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看着他,直看得周提学头皮发麻,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才移开眼轻哼了一声:“提学倒是爱才!”
周提学额前冷汗涔涔,只好讪笑着拱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半晌,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才心惊胆战地坐了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敢多一句话。
王景文见提学败下阵来,心中暗道可惜。他动了动因为常年养尊处优,如今只跪了片刻就发麻的双腿,决定主动出击。
“宁王殿下,”他对着宋君谦一拱手,脸上带着三分哀戚,七分羞愧:“草民年幼时,家中贫困,为了供我读书,父母姐妹吃尽了苦头。我是家中独子,每每见到他们如此俭省,心中都不是滋味,几次想过放弃,却总被父母驳回。也不知幸是不幸,我于读书一道上颇有些天分,离开了蒙学后,夫子又将我举荐到了城内的书院,助我走上了考取功名的道路。”
他摊着手苦笑了一声:“只是这样一来,家中负担更重,迫不得已变卖了几亩良田。自那后,父亲农闲时常去县城内打短工,母亲与阿姊也在村中为别人浆洗衣物以求换来几枚铜板……可每每我提到这些,他们都笑着安慰,让我不要为了银钱操心,只要一心往上考,他们的日子就有盼头。”
说到这里,王景文苦笑了一声,脸上满是羞愧:“我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自觉不能为家里分忧,便铆足了劲一心上进,每日里手不释卷、悬梁刺股,只想着早日考取功名让家里松快些。家中离书院一来一回要两三个时辰,为了节省时间,便在城里租了个房子埋首苦读。自此就更加忽视了亲人……”
“阿姊被……的时候,恰逢我要参加院试,父亲请了一位族兄与我同去府城。等我回家的时候,二老说有过路商人看上了阿姊,诚心求娶,阿姊也愿意随他同归。因着他是个南来北往的商人,便在村里匆匆办了酒宴,数日前已经一同返乡了……而我正值考试的关键时刻,便没有告知,以防分心。”
“我那时心中埋怨二老,当即就要出村去寻,却被族人劝住了。只说此去千山万水,倒不如等功成名就之后再做打算……自那以后我心中也有怨,可看见二老每每垂泪不舍,却又心酸不已,只好佯装着平静,但我心中却从未有一刻放下过阿姊,我是做梦都盼望着能够重逢啊!谁曾想、谁曾想……阿姊,我对不起你啊”
说到最后他更是捶胸顿足、泪流满面,朝着王岁安的方向连磕了几个响头,声音之大令众人侧目。
王岁安冷眼看着他这唱念做打俱佳的一出戏,心里有些想笑,面上却还是一派冷漠,直等到他把额角磕破,疼得发颤,动作也渐渐停止时,才冷嘲了一声:“磕啊,怎么不继续了,我看着呢。”
话音刚落,王仁义先受不了了,他睁开有些浑浊灰败的眼睛,今日里头一次抬头看了眼自己这位多年未见的女儿:“是我和你娘商量着卖了你,有什么怨气你朝着我们来,你弟弟没有亏欠你分毫,你怎可如此作践他!”
“哈,”王岁安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我作践他?原来这样就叫做作践,那我在莲花庵里苦苦挣扎的这些年算什么?难道说他一个举人的膝盖就这么值钱吗?”
“王姑娘……”
“周大人!”
周提学听出她语气重的嘲弄,心中有些不满,刚刚开口说了三个字,就被宁王暗含警告的叫了一声,他看着宁王略带冷意的眼神,噎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要说的话全都咽了下去。
王岁安知道这是宁王在为她撑腰,她满怀感激的弯腰一礼,随后又转身看着自己面前的父亲:“你以为,王景文能从这件事情中摘得干净吗?你以为你将所有事揽在自己身上,就能凭借着父亲的身份压制住我,让我不要计较吗?我告诉你,想都别想,我知道我当初的卖身银子是被谁花销了,我也知道我是因为谁才会遭此劫难!”
她闭了闭眼,略微平复了下心情,对着王景文扯出一个带着恶意的笑容:“我的好弟弟,你口口声声说对不住我,可是要给我补偿?”
“只要阿姊开口,我绝无二话!”
“好啊,”她笑意更深,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在烂泥堆里打滚挣扎了这么多年,惹了一身的污糟。好兄弟,极乐楼可不仅仅只做妓子的生意,名下的倌馆也不少啊,只要你也进去待上个十天半个月,我们就还做亲亲热热的姐弟可好?”
说完,她就这样嘲弄地看着王景文,脸上明晃晃的全是恶意。王景文脸色一僵,面部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虽然竭力掩饰,可眼中的屈辱与愤恨还是一览无遗:他堂堂举人,竟然被这个贱人类比成下贱的小倌,简直是奇耻大辱!可当着公堂诸人的面,他不仅不能发作,还要维持住方才的好弟弟人设。心里不知做了多少准备,才勉强扯起一个干巴巴的笑容:“阿姊说笑了,那种地方弟弟闻所未闻,这。这实在是有辱斯文。”
说到最后,他脸上的怒色还是掩盖不住,心道不好,连忙抬起了半边袖子掩住了脸,装作一副羞愧的模样。
“怎么会呢,你可是常宁县出了名的风流才子”王岁安似笑非笑:“你的同窗们可是经常来莲花庵烧香拜佛的,听他们说你可是个中高手。不仅是花楼,就是府城里的倌馆也是见识过的。只不过因为知道我沦落在莲花庵,才不和他们一同前来,转而常去另外两座庵堂……好兄弟,你可真贴心啊!”
很难形容她在莲花庵那座淫窟里看见自家弟弟同窗时的那种心情,好像是当头一棒,疼得她整个人都木了,羞愧、自惭还有说不出的绝望。
被那群人摆弄时,她简直已经成了一具躯壳,她的魂灵飘飘荡荡的在头顶哭嚎、尖叫,乃至止不住地干呕……
从他们口中听到王景文出手阔绰,到处眠花宿柳时,她更是恨不能当场就死了:原来,原来这就是爹娘把自己卖了换来银子供他读书上进的好弟弟啊!
原来,自己的卖身钱,竟成了他花天酒地的嫖资!
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公堂上的众人都听懂了,正是因为都听懂了,所有人才都被震在了原地,一句话说不出。
林文辛面色发青,有些不适地捂住胸口,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的犯恶心:太恶心了,太恶心了!
她原先就知道,去几座庵堂中寻欢作乐的有些就是读书人。那时她虽然心中不屑,却也并不意外。
毕竟读书人是什么德行,她也是有所了解的,嘴上说得再道貌岸然,实则也不乏一些风流滥情的男子。
饱读诗书不过让他们学会了在做这种事时,给自己扯上一张怜香惜玉、风流多情的皮子罢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那些家中将女儿卖进淫窟中的人家,他们中的男子也会去这三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