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鹤道长这几日过得甚是舒心。
宋君谦虽然对他有所怀疑,但毕竟不曾限制他的人身自由,趁着其他人都在忙碌,没空理会他,这几日他可是好好的将县城逛了一遍,连带着派过去有监视他意味的几个护卫,也被当做了跑腿的小厮,一会儿帮他拎个东西,一会儿帮他买个吃食的,半刻都不得闲!
反倒是他自己,逛得累了便躺在客栈中,该吃吃该喝喝,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短短几天,脸就圆了一圈。
宋君谦看见他第一眼,就没忍住摸了摸自己瘦的有些突出的下颚,再联想到他们一行人这几日不分昼夜的奔忙,心里更加憋气。沉着脸坐在他的身旁,一言不发。
林文辛瞧着他赌气的样子有些可乐,没忍住从眼中流露出几分笑意,她也不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宋君谦倒了一杯。
宋君谦喝了一杯已经放凉的茶水,心情却好了不少,觉得胸口憋着的那口气也散去了,终于拿正眼看向云鹤。
“道长这两日倒是忙里偷闲,自在的很。”
云鹤一挑眉,没在意他话中的夹枪带棒,只是微微一耸肩:“如今我在王爷眼中尚未洗清嫌疑,就不去凑外面的热闹了,要是再惹得王爷怀疑,我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呵,油嘴滑舌,”宋君谦冷嗤了一声,对平安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走出去吩咐了几声,等到他重又回来点了点头,宋君谦才将茶盏往桌上一磕,死死的盯着云鹤的眼睛:“我已经将客栈周边全部清空,离此最近的王府护卫也听不见我们说话。云鹤,我现在就要一句实话,你们这些年到底查到了什么,静因寺和极乐楼到底有没有关联?”
云鹤一僵,脸上的笑意渐渐掩去,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王爷,我也不瞒您。老实说,我们这些年并没有查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极乐楼自从知道了我们这群人的存在,各种手段就没有停过,光是为了躲避他们,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像是王成、郑重这样生活在县城里的,我们更是几乎从不与他们联系,直到确定您和林将军一行的到来,才匆匆见了一面。常宁县的李、任两家更像是摆在明面上的靶子,真正管事的指不定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呢,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啧”宋君谦没忍住轻轻啧了一声,心里也有些认同他所说的。前几日他就已经李、任两家的人全部关进了大狱,可今日县衙却还是失了火,如果不是安道平的苦肉计,那么极乐楼在县城内就一定还有残余的势力不曾拔除。
只是……
“我们毕竟是刚刚接触到这个势力,你们却与它周旋了这么久。云鹤,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可能对幕后之人没有猜测吧?”
“王爷真是……直爽”云鹤道长苦笑了一声,轻声开口道:“诚如您所说,我们和这个组织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心中自然也是有些猜测的。我和法空都是方外之人自然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我们当中有一位……他曾经给我们分析过,说是极乐楼背后站着的不是世家就是宗室,甚至,甚至可能就是当今哪位皇子的母族。”
说到最后,他移开了眼,有些不敢看宋君谦的表情,可出乎他的意料,宋君谦本人倒是十分平静,甚至还很冷静的指出来:
“世家不太可能,他们虽然私下里互有心思,但为了应对那位的打压,这些年明面上一直都是同气连枝的。他们在各个祖地经营日久,若有人越界只怕会引来群起而攻之。像极乐楼这样横跨上千里路的势力除非是所有世家联合起来,否则绝无可能,但这些年那位一直没放松对他们的压制,若真是世家出手,不可能没有警醒。”
其实更关键的是,这些世家数百年积攒下来的财富恐怕要比国库和私库加起来都要多,又个顶个的注重脸面,实在没必要从事这等上不得台面的生意。就算他们真的想要联合起来扶持一位皇子上台,也未必会使用这等手段。
再说了,极乐楼的势力毕竟横跨千里,这么大的一股势力就算再怎么小心翼翼也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露出来。要知道宋承源如今在不少世家的势力范围内可都是插了钉子的,世家大族们能开得起的条件难道宋承源开不了?
想要这么掩藏数十年,简直是天方异谈!
反倒如果是哪位皇子藩王起了异心,一方面大肆贿赂朝中官员,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一方面引得世家两头下注也好,纯粹为了膈应宋承源也罢,出手帮他隐瞒的可能性还要更大一点。
“那王爷的意思是……”
云鹤的话没有说全,可在座的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恐怕站在极乐楼身后的那人和皇室子弟是脱离不了干系了。
“你说极乐楼出现已经有了二三十年,若真是哪位皇子身后人的手笔,他们这算盘倒是打得够早的!”宋君谦没忍住叹了口气。
如今成年的皇子就那么些,太子殿下绝无这种可能,靖王兄的人品他也绝对信得过,可要不是这两人,那么还能剩下谁呢?
安王倒是比自己年长,可他已经被逐出了京城,相当于流放到了西南。这么多年甚至就连宋承源过寿也一直没有下诏让他回京,他那位立下赫赫战功,原本麾下二十万人马的舅舅也受他连累,赋闲在家。明眼人都知道他已经几乎和皇位绝缘……
除了这位,剩下的可都是自己的皇弟了,一个个都还未就藩。纵然自己不喜与人交际,与他们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但相处了这么长时间,竟是没发现哪一个能有这样的本事与野心。
这可真是……
宋君谦摇着头苦笑一声:“若我们猜测的不错,这件事怕是要通了天了。云鹤,这件事我管不了了。”
他揉了揉额角,有些自嘲:“不过你也可以放心,许侍郎的折子已经用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我这个队伍中也不乏那位的耳目,多管齐下,想必这件事的盖子已经在京城掀开了,过段时间自会有奉命的钦差到此查案。届时你有什么话直接和他说也就是了。”
“王爷这是要从中抽身,袖手旁观了?”云鹤一脸似笑非笑,“可若我说,所有人中我们最信任的就是您呢?”
选择接近这位王爷,他们也不是什么准备都没做,对他的生平也了解了个大概,又有人一力担保,自己还亲身上阵用刘家村一事加以试探……如果换做是其他人,他们还真的交付不了信任。
宋君谦有些讶异地抬头望了一眼,见他眼神中满是认真与坚定,不自觉就像别开眼去,过了良久才哑着嗓子:“没用的,一旦牵扯到皇子谋逆之事,他谁都不会相信,更不会让我参与其中。”
若是已经查出了是谁在暗中谋划,宋承源还有可能本着制衡的心思,把他们这些儿子当做棋子使用。但在一切尚未查明时,他不会相信任何一个皇子。
这一次恐怕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他难得用劝诫的语气和云鹤推心置腹:“在钦差不曾到来之前,我暂时还不会离开此地。趁着我还能做主,你们若是有什么想说、想做的,尽可找我商量。若等到钦差到来,我纵然有心相帮也是无能为力。”
云鹤自从听到钦差要来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整个人瞧上去心事重重的,现在听了这话更是怔愣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只笑着点头说自己明白了。
见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宋君谦有些无力,只好挥挥手让他离开。
直到云鹤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王爷,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我是有些担心。”
“担心?”林文辛不解。
“如果这件事真的涉及到夺嫡,麻烦就大了啊。”
“这……难道还会影响到太子殿下?”林文辛有些不信,以她和太子的匆匆几面,怎么也不像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的人啊。
“当然不会,你想到哪儿去了?事实上除了极乐楼背后那个暗地里搞事的,这件事对于盛京城的皇子而言都算不上什么坏事,但……”宋君谦话音一转,声音也低沉了下来:“但对于涉及到此案中的那些普通百姓,可就是大祸临头了。”
历来事关夺嫡之争的都不会是小案子,宋承源这些年又格外多疑,他选定的钦差自然是要把整个常宁县查个天翻地覆的。
惊涛骇浪之下,那些原本罪不至死的普通百姓,恐怕就难了。
“所以,您才让长风把那个小沙弥偷偷放走?”
“没有放走,只是把他放在了我们眼皮子底下。”宋君谦矢口否认,并纠正了她言辞间的错误:
“我只是有些不忍心罢了。才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在山上养得天真无邪、不谙世事,未必就知道静因寺旁人做了什么事,若是也打入大牢,岂不可怜?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和幕后之人有什么勾连,将他放在眼前,也能放心些。”
“你啊!”林文辛如何看不出他的口不对心,只好轻笑着摇头,但一想到会有钦差过来,她也莫名有些发慌:“难道真有这么严重吗?陛下会派谁过来查案?”
“我也说不准。”
此事干系重大,钦差的人选宋承源必定慎之又慎,能力倒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对他忠心,和他们这些皇子没有瓜葛。
这样的人,放眼整个朝堂也不过寥寥几个,还都不是专攻刑讼的……只怕到最后这位钦差只是个明面上的靶子,暗地里还有另外的人马。
想到那群做事狠辣的天子亲卫,宋君谦没忍住一摇头:“极乐楼的也就罢了,但静因寺未必没有不知情或者未参与之人。等到他们一来,恐怕通通都要被打作叛党……”
到最后能不能留下一条命,都未可知。
第二日一早,众人难得补足了睡眠,一个个瞧上去都精精神神的。因为闲来无事,心里难得轻松,奉剑和长风两个活宝又斗上了嘴,把宋妍逗得前仰后合的。平安年岁大些就这样面带笑意的看着他们耍宝,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明法也倚在房柱上姿态闲适的看戏,偶尔冒出一两句话来,颇有火上浇油的效果。
宋君谦与林文辛没理会她们的打闹,悠闲的品茗闲聊,只是偶尔对视的瞬间发现彼此眼中都有细碎的笑意。实在是被孩子气的争吵逗乐,憋不住的时候,又都不约而同地举起茶盏掩饰。
云鹤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他嘴角勾了一下,似乎露出了个笑,可随即又很快放平,趁着众人没空理他,只对着平安点了点头,便寻着空隙走出了客栈。
宋君谦自然是发现了他的,但见他并没有打扰的意思,心里转了几转,终究也没有出声,只在他转身离开时,盯着他的背影愣愣的出神,良久,才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云鹤这一去,就过去了两个时辰,快到午时才回转客栈。
他身边有王府的探子,一言一行自然在宋君谦的掌握中。看见他面色暗淡,双眸泛红,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宋君谦没忍住用话轻轻刺了他一下。
“见到人了?怎么,没劝动?”
“怎么会,”云鹤眯着眼睛,也故作轻松的笑了一下:“王爷昨天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我们还能不知道事态紧急吗?王爷,和我走一趟吧?”
“好啊,”宋君谦搁下手中的茶盏,起身拉着林文辛的手轻轻晃了晃:“监狱里穷凶极恶之徒甚多,我带着林将军壮壮胆也是理所应该吧?”
云鹤懒得看他这黏黏糊糊的样子,也不奇怪他知道自己的行踪,只轻轻哼了一声,扔下硬邦邦的一句“随意”,便自顾自一甩衣袖,在前面带路了。
短短几日,这是宋君谦第二次到常宁县的大牢里了。因为关押着极乐楼的嫌犯和静因寺的和尚们,原本上次来还略显空旷的大牢竟也变得拥挤起来,原本一个人独享一间牢房的法空也不得不忍痛分了半间房给郑重。
监狱里的人看见他来,登时就叫起了撞天屈,求饶声不绝于耳。宋君谦神色不变,只当自己是个聋子,一心跟在牢头和云鹤的身后。
又走了三五百步,终于走到整座监狱最后一间牢房。
门上并没有上锁,云鹤也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他按下想要为自己上前推门的林文辛,安抚似的朝她笑了笑,亲自上前推开了牢门,笑着招呼了一句:“安大人,别来无恙啊?”
安道平依旧一身县令的官袍,坐在稻草堆上看着他们笑,直到宋君谦主动开口,才起身还了一礼:“托王爷福,一切都好。”
虽然监狱里环境不佳,他住的这间牢房又最为破败,这里常年不见天日,阴湿憋闷的很,夜里甚至还有鼠蚁啃食他的衣物四肢,但就在这种环境下,他却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