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离和余秀淮是在清冷凌晨回的民宿。
山鸟瞰月大堂里安安静静,还黑黢黢一片。路过的时候,余秀淮发现前台桌上趴了一个人。
她伸脖子往里一看,居然是邱琥。他回来了?
颜离并不停留,直直上楼去了。
开了门点了灯,硕大的水晶吊灯闪耀出万千光芒,颜离望望窗外,夜幕仍未收起。他总是这样昼伏夜出,每次归来时都要开灯。凄惨的黄色的灯光覆盖在屋内的陈设上,一切都变成了厌厌的黄汤色,哪及太阳照得鲜亮明媚。
他已经厌烦这样。
颜离陷落于真皮沙发大椅,用手拧住眉心,揉了又揉,脑子中突然跳出一张又圆又尖的小脸。
他想起她在漆黑大海的海面上痛快地飞,痛快地叫,丝毫不顾及他。颜离鼻子哼出气流,不经意笑出来。
她已经在北京了吧?是不是又重操旧业了呢?做起她那个什么视频博主了?
突然觉得不对劲,他目光沉下来,心中压抑自己——不要再想,断就断了。
清晨第一缕橘红色的光依旧斜照在前台,余秀淮已经背了与口红同色号的酒红色小包,啪嗒啪嗒砸着小花砖地面,走到前台准备下早班。
邱琥在光辉中同老板点头。
余秀淮本来看见他在睡觉,没想打扰。估计是照顾母亲太辛苦了,让这孩子多睡会。万一有客人半夜飞机到达,叫醒了就是了,没多大事。
再出来时,邱琥已经全无困倦,神采奕奕,微笑打招呼。
余秀淮问候了句,“回来了啊?你母亲没事了吗?”
邱琥笑了下,露出两颗小虎牙,“没事了,医院说现在就剩回家休养,我妈现在自己能活动。余姐,我可以上班了。”
余秀淮突然想起,“你大学毕业了没有?”
邱琥:“我快毕业了,多谢余姐给我开实习证明。”
余秀淮噗嗤一声笑了,“我们这个庙小,以后你会去更大的地方。”
邱琥像想起了什么,“对了,余姐,今天要招聘新员工,要有面试,您知道吧?”余秀淮耳朵嗡了一下,一摸后脑勺,她倒是完全把这茬忘了。
忙了一宿,她现在只想休息,可是还得干活,那是早就约好了的招聘,于是不得已又将包卸了下来,脚步蹬蹬往回走。踏上楼梯台阶,她瞥眼瞪向楼顶,心里暗骂,“颜离,卧槽你大爷,白天干晚上干,早晚要把我这把老骨头折腾死。到时候又留你世上一个人,你就配孤家寡人。”
***
晚六时许,红彤彤的云涂了满天。颜离已经走到透明旋转楼梯的最中间位置,伸着头查看下面情况。三楼新入住的游客团正在叽叽喳喳,乌泱乌泱,吵得他耳朵疼。
这群人什么时候能回房间?他还想下去。
好不容易挨到那群串门的老年团通通关了房门,他才觑了一个少人的机会,正一正衣领,下了楼。
山鸟瞰月民宿的主楼楼向朝东,清早正是迎着朝阳,而晚间时候则背向夕阳。颜离就是寻着这个精确时间点,想要做一个实验。
此时大堂,院落里只有三两个人,红日西垂,只留了一半在地平线上,天空已有了深蓝的渐变,长庚星已经出现。
颜离挨着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将缩在西装裤袋里的手抽了出来,他小心翼翼用指尖触那即将消逝了的光辉。
他微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指尖被那抹夕阳余光染成了橘红色,像个红色的胡萝卜棒子。
突然他手指一个瑟缩,口中轻轻嘶了一声,然后迅速将手插进衣裤兜,瞧左右无人,又若无其事回去。
他像贼似的脚步极快,迅速上了楼,钻进房间轻掩上门。靠在门板上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心跳得很快。
镇静下来,他走到窗前撩开遮光帘外加半透明的纱帘,透过窗子朝下望。
他刚刚看到余秀淮就在前院门口的位置。
余秀淮当时正背对着他的方向,仰着头望着院墙,脸上焦急,左挪右挪不知道在干什么。颜离上了楼从高处俯视,才看见那个墙头上居然有一个小男孩。
墙下方的余秀淮正在伸着手臂,好像是在劝他下来。
小男孩那么皮吗?
颜离看到余秀淮跃跃欲试,已经预备上树了。她颤颤巍巍登着那棵参天老榕树,手把着树干一点一点磨蹭到孩子旁边,可伸着手却够不到。
小男孩上去容易下来难,怎么也不敢跳上树干,天知道他怎么上那么高的。余秀淮一直张着手臂像是在劝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颜离都不耐烦了,却在将要转视线的时候,看到那小男孩纵身一跃,颜离条件反射,心紧了下。
还好余秀淮接住了人,两人慢慢磨蹭从树干爬下去。
颜离在四楼瞧着,余秀淮竟然紧紧搂住小男孩半天不撒手,那小男孩也乖巧,小手拥着余秀淮。
接下来,余秀淮对那个小男孩又是摸脸又是摸头,末了,还吧唧亲了两下。
直到小男孩亲生母亲风风火火从门外边跑进来,两人这才松开怀抱。
颜离松了窗帘,挡住所有光线,屋内陷入静寂黑暗,半明半昧中,他淡淡叹了口气。
“还在想着小天琪吗?已经那么多年了。”
今夜,他选择独自进梦茧镇。
相对于现实世界,他好像对梦境世界更为熟悉。然而今时今日的情形,这里却滋生出了一种陌生感。
这偌大的迷宫,在什么样的角落,在滋生什么样的罪恶?有些生物在干着什么样的勾当,幕后的人在哪里?
他只有很少头绪。
照例巡视之后,没有结果。看看时间,又是后半夜,离着黎明还有一个小时。颜离起身动念,闭眼规划出了一条路径。
那地方他很久没去了,还在。
这是梦茧镇的深处。
虽然变化万端,但不知缘由,在梦茧镇有一些地方似乎不会消失。他在很久之前巡夜,偶然到了一些离奇的残梦。
其中一处,他最喜欢。
那是一处江南的园林景致。梦境留下此处的残影时节,应该是春夏之交。
也不知是哪位古人做的梦,因为里面都是破落旧得不行的古代家具,没有任何现代装备。
园中亭台水榭,一院一景。
灰白的墙面,青黑的瓦隔出多处独立的院子。回廊甬道,海棠门,月亮门千折百回。颜离曾沿着这些灰白墙穿梭,走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边缘。
这个地方似乎把他魇住了,像无穷无尽的鬼打墙一般。
他也曾进入那些古代的房间里看,当然不可能指望有人。他只是去找,会不会有些书籍文字记录梦境的朝代,只可惜一无所获。
渐渐的他也放弃探秘,只享受无人时光,闭眼享受斑驳阳光星星点点洒在他脸上。
纵然这不是真实的阳光,但只有幻影也好过全无。
这是谁的梦呢?一定是个闲雅的人,好美。
抚摸着照得透亮的翠竹叶片,他沿着甬道徜徉,信步闲庭,发现前面正好来到了一处规整的月亮门,却在视线接触那门的一瞬间,瞳孔骤然缩紧。
那门竟汪着一片水面!
此时上午的阳光正好,透亮的阳光照射着同样透亮的水面。那水一漾一漾,完全无视重力现实规则。
以前没有的!来过很多次,他从未见过这水。
颜离一点一点挪着步靠近水门,呼吸都停了,他谨慎举起手碰触那水。
指尖接触的瞬间,感觉有些凉。
他胆子渐渐大了,整只手伸进去,就是普通的水。
他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一猛子扎入水里。
出水的瞬间,只见满世界绿色,翠竹的通天长杆直插云霄,竹叶遮天蔽日。
突然,他耳朵里捕捉一声清脆响亮的唧啾声。
竟然有鸟叫声?
颜离不可置信,这里是梦茧镇啊,是个死物的世界,怎么可能会有声音。
随着越来越多的鸟鸣,虫鸣鼓噪着他的耳膜,他这才确认。
然后就是一丝细腻的微风,轻轻擦过脸畔,颜离呆呆站在原地,惊骇得一时不知道该往哪边迈步。
斑驳的阳光洒在地面草叶之上,颜离看到旁边有一条人踩出来的小路。他踩着地面上积着厚厚竹子的枯叶前行,目送两边竹子杆一下下后撤。
刚行了约莫两三分钟,突然听见唰的一声,很像衣袂掠过竹枝的声音。
抬头往参天的竹子尖端处望,就看见前方不远处高空之上,有一白色身影正踩着青竹。
那衣服拖拽很长,正跟着那人飞掠竹枝,在空中飒飒而动,飘逸如流水。她飞瀑墨发披拂着,很像古代电视剧里侠客施展轻功的场景。
只可惜那人一直背对着他而飞,从未转过正脸。再加上衣服大,袖子广,看不出身量。可颜离就是直觉她是个女人。
是古人吗?
难道是这梦的主人?
第一次他在梦茧镇听到动物声音,这次他竟然见到活人,当然要追下去。
颜离疾跑,也飞身上去,所有竹子立刻化为下方竹海,他也学着那人踩竹叶,飞腾而去。然而奇怪的是,前面的人始终和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颜离怎么也追不上。
然而下一秒钟,突发情况就来了。
侠客身影急转直下,刹那间就消失了。颜离心急,加快飞行,直冲在消失处,才发现前方林海截断,地势陡然间陷了下去,黑洞洞的像是要吞噬他。
这竟是万丈深崖。
刚才的加速让颜离来不及躲避了,他直冲而下。
就在他撑住力,想拐弯刹车冲上去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却在变透明,颜离冷汗直冒,心叫不好:
“梦要塌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