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楼梯间金属门的竖窗，何文岫灵巧躲过廊道的同学向这边跑来。颜离二人几乎同时推开左右门扇，看到何文岫正气喘吁吁，停住脚步。

她长喘一口气，将呼吸调匀，才开口道：“我想起来了，表停了，那个表停了。”

余秀淮与颜离互相对视一眼，什么表？

何文岫解释道，“之前第一次做梦，我指的是那天晚上在广场上我丧失心智那次，曾经有一个老太太拿着一个老年智能机，问我现在几点了。”

余秀淮不解，这跟钟表有什么关系？

何文岫继续，“那个老年智能机屏幕上的时钟不是数字型的，是模拟的钟表表盘，我当时看了一眼时间，就告诉她了。但我觉得很奇怪……”

她咽了下口水，“就是那个表盘好像是停的，秒针没在走动，我现在才想起来，那天晚上为什么觉得不对劲了。”

余秀淮心咚了一下，赶忙问，“那你能想起那个老太太的脸吗？”

何文岫愣住，“脸？”她眼朝上看，貌似正在回忆，几秒钟后遗憾摇摇头，“我只记得她不胖，正常身形，穿紫色衣服。脸想不起来了，当时我压根就没怎么注意那个老太太长什么样子，因为我注意力全在那个手机上，只是抬头那么一次瞥见老太太的脸。只隐约记得老太太老得普通，小区公园里常见那种……哎呀，她就是普通老太太的样子呀，她长得太没记忆点了。”

余秀淮听完立刻委顿下来，脸不知道，那就没办法进行定位，不知道这老太太在哪里。

他们两个人只能在梦境中横行无阻。梦是人意识的衍生物，但却不是意识，更不是记忆，他们哪有那个本事钻进别人的记忆里头随便调取呢。

颜离却说了一句，“脸想不起来没问题，只需要跟我们描述一下她的体型，那天穿的什么衣服，头发是什么样子的，要更具体一点，一切能想起来的都可以。”

余秀淮不解，用眼神在问，你想要干什么？颜离却不接她的眼神，缄口不言。

何文岫仔细思索，在回忆中搜刮，尽量还原了那老太太的样貌。

描述完毕，她肯定点头，“对，就这么多了，其他的没了。”

话音止住，何文岫突然啊的尖叫一声，就看见眼前这位“辛西妍”身形刹那间矮了下去，直到弯成佝偻的背脊，头发由黑转白，脸也在变得苍老。原来黑白波点的洋气露肩连衣裙，也一瞬间变成深紫色老气横秋的衬衫，上面还有那些老年人专供的花团的图案，下面黑色裤子肥肥大大。

她一开口就是苍老声音，“是这个样子吗？”

何文岫嘴巴张成了个o型，一瞬间回不过神来。她只能手指着面前的老太，嘴巴啊啊说不出话。

余秀淮更是没心理准备。

颜离突然视线聚集成精光，双目牢牢吸住何文岫，口中命令：“直视我的眼睛，回到诡异发生的起始点。”

何文岫不动了。

就在此时，余秀淮突然发现周遭景物霎时变幻，原本大白天的学校走廊，光线陡然黑暗。余秀淮眼睛一时适应不了，看不清前方景物，只能感受到有夏夜湿漉漉的微风吹拂在脸上，周围叮叮咣咣的老年广场舞音乐，混合着节奏感极强的街舞音乐一瞬间灌满耳朵。

等镇定下来，又在这两种声音夹击当中，听见熙熙攘攘背景音，是各种嘈杂的说话声。

眼睛终于清明，夜幕前方是一排明亮的太阳能街灯，延伸至远方，周围各种散步玩乐的人群，再远处有一大群蹦蹦跳跳、活力四射的老头老太。

这再熟悉不过，每个城市必备的文化广场。

化身为老太太的颜离手里举着一个黑壳子老年手机，上面的字斗大，正递给何文岫。

何文岫还维持着那个o型嘴，看来是闭不上了。她接过手机看着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的钟表表盘，呆呆愣愣地报出时间，然后又迷迷瞪瞪将手机原样递回。

余秀淮双眼紧盯那老太太的脸，这脸上压根没有颜离的任何特征了。她慌忙过去，立在他身旁小声问，“看完手机了，接下来要干嘛？”

可那紫衣老太太却是不动，一双浑浊的眼睛向下望着，完全没有焦点，仿佛里面的魂被人抽走了。

余秀淮觉得诡异莫名，试着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下：“颜离？”

忽然，她感觉肩膀被人猛烈拍了一下，啪——

她心里咯噔，猛然间回头，却看到颜离黑白分明的身影立于她身后，脸背逆着路灯，黑乎乎的看不清五官。

余秀淮一个哆嗦，差点叫出来，又转头看向那老太太，却发现她已经离了原地，佝偻的矮小身影正慢腾腾，机械地向远方走去。

颜离逆着光开口，“走了。”

余秀淮恍若大梦初醒，手指不知指哪个方向，结巴道，“你，那个……不是老太太吗？那，那个是谁？”

她又突然反应过来，大叫，“何文岫呢？”

颜离一指，“在那边。”

余秀淮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何文岫的清秀背影已经远在十几米开外，手里举着个冰激凌吃得开心，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余秀淮两只眼睛顾不过来，继续结巴，“到底怎么回事？”

颜离嘴角牵出一抹清冷的笑，“我只是按照何文岫的描述模拟了老太太的模样。这是一种trigger，能迅速引诱何文岫从记忆中抽取片段，再根据这个片段做梦，你眼前的这个梦境就是当时遇到老太太的情景。”

余秀淮反应了一下，才大悟，“你引诱和文岫从一个梦境到另外一个梦境，等于说是你在梦中对她进行催眠？”

对面这个清高男人视线飘向远方，望着何文岫的方向，志得意满地点头。

余秀淮服了，向颜离竖大拇指，“你居然用这个办法调取记忆？怎么想出来的你……”然而突然又反应过来，“你不是最反对和梦主进行接触吗？不是不喜欢干预吗？如今倒是玩的溜啊。”

没等颜离回答，余秀淮忽然余光中正好瞥见何文岫脚步轻快的往这边跑，一面跑一面大喊：阿妍！

颜离不知什么时候又变成了辛西妍的模样。余秀淮在心里大封他是新一代戏精，以前怎么没发现。

何文岫气喘吁吁，畅快地停住，漾满笑意。她用手虚抓着夜风，脸上是从未经过人事的浪漫，她像是对着辛西妍说，又像是对着自己说：

“好惬意啊，我现在大彻大悟，能放下所有了。”

她突然转身，眼睛直盯着“辛西妍”，口中喃喃一句：“阿妍，我又梦见你了，我们这是在做梦是吧。我知道阿妍你肯定有神通的，你是梦里的神吗？”

“辛西妍”冷着脸第一时间否定，“不是。”

何文岫贼光射向他，满脸不信，“你别骗我，我对这种事接受度很高的。以前你来找我的时候，说那个什么……”她一时想不起来词，顿了下，“问我做过什么诡异的梦？有天晚上我突然福至心灵，想起来了，你就在我梦里，只不过脸是模糊的，身子也是模糊的，但那身形我一看就知道是你！”

余秀淮偷偷扯颜离的后腰，眼神示意赶紧走。

两人趁着何文岫转身机会，像小偷风紧撤退，火箭一般窜到远方浓密的夜里，但仍能听见何文岫在后面大喊，“我告诉你，我考完了！在测验里，我从班级十五名现在考到了第五，老师在全班面前表扬了我！”

从越来越小的尾音里，余秀淮听得到何文岫的喜悦，她嘴角微弯，心中想着辛西妍现在已经到北京了吧？

出了何文岫的梦，颜离和余秀淮回到梦茧镇。熟悉的清冷暗夜街巷里，二人默契同时对视，余秀淮点头，颜离周身有暗暗气流升腾飞涌。

何文岫已经清晰地想起那个老太太的脸，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照旧进行定位。

可这次颜离闭眼的时间更长。

余秀淮精神紧张的盯着他，只见他一双浓眉皱得死紧。

不知过了多久，长到余秀淮甚至能在心中听到时钟滴答，颜离终于睁眼。

一开口便是：“不在了……”

余秀淮心中还留着点希望，毕竟幕后黑手是通过那个老太太进行催眠的，能用符箓道法邪术之类的封住老太太的气灵，让她不能被我们所探查到，于是赶忙问，“被屏蔽了？”

事情出乎她的意料，颜离这次摇头极慢，口中吐出肯定回答：已经死了。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吗？”

“因为我探查过她之前的梦境，发现也没有。”

余秀淮不明白了，“那窦青你怎么不能确定呢，你也没有通过前三日梦境残影查到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颜离抬眼望她：“窦青不一样，他是个活人。我的意思是说，他在死之前是活生生的活过，即便残影已经消散，但我仍能够感知他梦境存在过。”

“而这个老太太，毫无生气，一点点梦的影子都不在。”

余秀淮头皮发麻，试探问了句，“你的意思是？”

颜离机械转头，“要么这个人在世界上从没存在过，要么她不是人，要么她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余秀淮一股凉意从后脊背森然而上，她打了个突。

梦茧镇从古到今没有一丝丝风，而此时余秀淮竟然感到有阴冷的风刮过她皮肤。民国旧街巷的一烛豆灯竟渐渐的缩在了琉璃灯罩里，整个街面黯夜无边。

死人吗？

死人活在大街上……

魇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