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色简洁的会议室房间，大长椭圆光亮的木质桌面，沉稳而庄重，李果和洪国瑞分别坐到了长边的两侧。

这是一间在梦里开设的私密会议室，地点不知道在哪里，颜离并未对这间会议室做过多说明。

刚到的时候，这个会议室只有二十几平，等到洪国瑞后进来的时候，会议室的墙向后方瞬移缩进，刹那间陡然增大，最后停在了五十多个平方，挑高足有五米。

李果看了一下棚顶的一圈光源，不像是现实当中的灯泡，或者射灯之类，他是没琢磨明白怎么发的光。

当然梦是人的思想创造的，梦里怎么离谱，怎么无逻辑都可以。

李果和洪国瑞有一年未见了。

巡梦人每年定期开会，这是颜离定的规矩。李果自从五年前在梦里无意中穿入别人的梦境，迷失在梦里，被颜离救了下来，便被招募为巡梦人。

他白天是个建筑设计公司的设计总监，晚上负责去巡梦。很奇怪，这样昼夜加班加点的干，自己的精神反倒还好。

很可能他只是意识入梦而已，人还在床上睡着。能身体入梦的，只有颜离和余秀淮。

上次记得和洪国瑞见面还是在十二月份，便想着今年也会是在十二月，哪知道这才十月，就已经提前接到了余秀淮的召集消息。

他做这一行以来，只和几个巡梦人见过面，到底这个队伍当中有多少个成员，从头到尾他都没搞清楚过。

李果有时会和余秀淮，会和颜离单线联系，和所谓的“同事”也走的不近，私下并没太多接触。

因此他和洪国瑞只是脸熟而已。

自从他做巡梦人，并没有受过太多风浪，只是无聊的巡逻。

刚开始入梦还觉得这事儿好神奇，天天看什么都新鲜，梦境像万花筒般在他眼前滚过，他兴致勃勃地会挑一两个梦境去体验，想看看别人都在做什么梦。

有时候是美梦，有时候是噩梦。

美梦美得他心弛神荡，噩梦里鬼怪们也追得他屁股尿流，醒过来一头冷汗。

他初期还尽职尽责，可后来这活儿熟悉了，千篇一律，别人的梦也懒得进了，便也成了日复一日的例行公事。

颜离和余秀淮口中所说的，那种梦中导致人猝死的怪物，魇鬼，他一次都没遭遇过。他曾问过余秀淮，魇鬼都在哪。余秀淮只说，数十年前，也就是在一九七零年，有一次大歼灭，都消灭光了，现在让你们巡逻，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防止它们再出现而已。

噢，那就是五十四年前，几乎半个世纪了。

好家伙，那现在是和平时期。

李果明白颜离这个人活了很多年，也许半个世纪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他还是有很多问题想问。

他是个社恐，有一次终于忍耐不住好奇心，又问了一次余秀淮：魇鬼曾经一度数量很多吗？

余秀淮答：数量相当多，尤其是人间适逢大乱大疫，大灾厄的时候，数量便会增多。它们会浑水摸鱼，趁人间浩劫的时候，在梦中夺人性命。

很多人就这样不声不响不清不楚的，在睡梦里死掉了。

魇鬼以噩梦为食，吸取人的精神力量，然后再次繁殖。

当时颜离还没有招募他们，没组织起较大的防御力量，只身一个人大战所有魇鬼，终于以重伤的代价，将魇鬼消灭殆尽。

李果思索了一下五十四年前，也就是1970年到底有什么大灾难，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过所以然。那个时期历史也很平稳的度过，就像更早之前的历史一样，无波无澜。

为什么魇鬼会增多，会动用颜离那么大力量来歼灭他们呢？

他知道那之后颜离的能力便下降很多，到现在都还未恢复。

可是梦境之中，也迎来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和平时期。反正他做这个巡梦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用武之地。

他的工作便是每日在梦境开始之时巡逻北方东方一片区域，其他的地区有其他的同事在值守。

数千万的梦境，在他眼前流转而过，像万花筒一般绚烂，那是普通人安眠的标志，无论是噩梦还是美梦。

倒是从未发现有什么异常。

可是最近变了，他频频收到颜离从南方传来的消息，气氛陡然间紧张起来。李果有些坐立难安，脑子中被混如乱麻般的思绪塞满，面对洪国瑞一刻不停的嘴巴一张一合，也只是疲于应付。

他在帝都工作，接到颜离消息后，人生中第一次去看死尸。原来尸体是那种模样，原来被魇鬼魇死的人是那种模样。

尸体呈现出一种苍凉的灰白，眼窝深陷，身上的骨骼感很重。即便是胖人，也让他感觉到身体里的那副骨架子要脱离肉身浮了出来。

根本不像电视剧和小说里说的那样，安详的像睡着了一般。

死人就是死人。

上次在内蒙古大榆，他也是第一次因为巡梦人的工作出差，兴奋加紧张，连夜从帝都奔到了大榆市，连夜坐车奔到了那所高架桥旁的民房……

思绪强行中断，余光中突然在会议室门口的方向，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李果吓了一跳。

一片虚影，正由虚变实。

不一会，余秀淮身影闪现在会议室门口。

Oversize的白衬衫，再加上黑色紧身细裤，干净利落，复古红唇显得一口牙齿更白。余秀淮对着两个人舞动手指，大大的嗨了一声。

亲切而陌生。

洪国瑞连忙站起来，像见到老领导般两双手递到前方，弓着腰过去握手。

嘴里直说着，“哎哟哟，余姐，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李果瞧他一身机关单位国企的标志性夹克外套，行为也狗腿，心里自动浮现出老领导热切握手的场面，亲人呐三个字就差说出口了。

余秀淮在成为巡梦人之前是在企业做公关工作的，这俩人属于齿缝对齿轮，对上了。

“哎哟，您说哪儿的话，这不是忙嘛。”标准的行政对机关式客套。

若不是这梦中会议室的装修过于异世界，李果都生出了一种马上就将在领导眼皮底下开会的即视感，可下一秒钟，余秀淮身后陡然出现的一个虚影，立刻打破了李果的这种感觉。

马甲白衬衫的颜离，突然间在门口显形。

还是一脸沉肃。

这位颜老板颜值颇高，完全可以做明星的级别，即便以李果的视角来看，颜离的脸如果在人群中出现，也会是让男人多看两眼的程度。

太突出了。

可就是不苟言笑，老是面无表情。

话也不多，开口简洁。

颜离起身在椭圆大会议桌的上手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双手交握，搁置在桌面上。

“今天只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是要讨论下一步的行动。”

李果望向左右，他以为会有更多人来的，没想到只他们四个。

洪国瑞年纪估计有五十了，眼珠子倍儿亮，一脸认真加兴奋，身子坐得直直的，带着他们那个年代人特有的板正。

余秀淮收起笑容开了口，“今后，你们将会有很多活干，但是眼下有一件事要做。”

颜离接下去。“去围追堵截一个人，这次务必要将他抓住。”

李果坐直了身体，下意识问了句，“是在梦里堵吗？”

颜离回，“不，是在现实当中抓人。”

洪国瑞发出大大的啊的一声。

李果也惊了，巡梦人大多数都是处理梦境世界之内的事情，极少涉及外面。外面如果有人死了，自有警察去管，他们只是负责将梦里的魇鬼消灭。

上次颜离也只是让他去看了看尸体，没说要去处理尸体。

这次的死尸是第一次和梦境外产生了联系。

那怎么抓？是会惊动警察的。

***

辛西妍眼见着车厢上方站牌，崀屿岛三个字底下的那个小灯亮起，身子瞬间绷紧。

这次会遇到什么噩梦？

不对，她应该问，这次魇鬼会扮作什么东西？

行车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黑暗隧道里的地铁列车慢慢滑行，外面渐渐亮了起来。

辛西妍神经张到极致，她在心中迅速回忆，崀屿岛有什么。难道是那个商业区？难道是后面的渔村？环岛路？还是山鸟瞰月民宿？

可接下来的景象，却让辛西妍脑子懵了一下。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车门打开之后是这样一幅场景。

列车引擎声间隙，黄色的灯光溢满窗口，喧嚣的人声，低沉的萨克斯音乐声瞬间涌了进来。

就像是黑白老电影的那种复古乡村音乐。

她透过车门，看见有一个穿着丝绸旗袍，梳着民国电视剧里边常见的，那种太太发髻的女人，正搂着一个黑西装的男人的肩，跳交谊舞。

那应该是华尔兹。

两个人旋转着，不一会儿便旋转出了车厢门的范围。身后的另一对男女接了上来，他们一直跳，步伐比刚才那两对轻快，蹦着跳着，脚下踢踏，一直往车厢门的这个方向转动。

瞬间，便无限的贴近了车厢门，两人身子陡然放大。

辛西妍屏住呼吸，身子紧绷，不自觉的往车座上靠，都怕这两个人跳上了车。要知道此时地铁车厢的玻璃门已经完全收了回去，门那里空无一物，毫无阻挡。

然而在即将接触门口的一瞬间。两人笑着闹着又旋转到了一边，身影消失在门外。

辛西妍轻呼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生怕那些人进来。

万一那些人里面藏着一个魇鬼，前一秒还欢乐的跳舞，后一秒就直接扒进车门，张开巨嘴獠牙，对准她脖子猛地咬过来。

光是想象，就让辛西妍脖子禁不住一缩，大脖筋都开始跳了起来。

音乐声清晰入耳，这好像是一个什么名流宴会之类的，因为所有人都着装正式。是那个年代特有的西服样式，西服上衣的口袋上插着小方巾，头油亮亮的梳到后面，女人们则大多数穿的是带有一排盘扣的及小腿的旗袍，脚上蹬中跟的横带皮鞋。

除了跳舞的，还有坐在椅子上的，站着聊天的。

她看到桌椅簇拥着一块空地，奏乐的乐手里面围着一个金发碧眼外国女人，她在唱：“I'm dancing with my sweetheart……”

宴会就这样诡异的继续，那些人像完全没看见她，完全无视这辆列车，自顾自谈笑说话跳舞。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辛西妍那股子发毛的感觉渐渐下去，相反好奇心居然上来了。可好奇心可不是一个好现象，往往是作死的前奏。

梦境世界给她带来的精神损害，远比她想象的要大。

辛西妍是个不怎么做梦的人，所以她有时在网上看那些网友分享噩梦经历的帖子，往往无法感同身受。

她原本觉着，不过就是噩梦而已，都是假的，有什么了不得的。

可真正经历噩梦的人才知道，那些梦栩栩如生，如同亲身经历一样。无论是疼痛，恐惧，五官感触感，就特么的跟真的一模一样啊。

如果现在让她提一个愿望，那她绝对会提这个：我的个老天鹅，这辈子别再让我做梦了。

辛西妍就坐在地铁座位上，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些民国人类看，生怕他们有什么动作，可等了好久，也没见人过来。她屁股已经坐麻了，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儿坐多久，难道坐着不动会更安全一点吗？

这两者好像没多大的关系。

从这个车厢的玻璃只能截取宴会的一小处画面，就像电视机的屏幕框起来了一般，看不到全貌。

辛西妍终于选择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挪着，小心翼翼的朝车厢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