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箭似流星赶月，但闻半空里一声哀鸣，那大雕竟带着箭矢直坠下来，正落在山崖边的老松旁。
众人轰然叫好，冯紫英拍鞍笑道："卫兄好手段！这一箭倒教人想起飞将军射石虎的典故。"柳湘莲也道："正是'会挽雕弓如满月'的架势。"宝玉却怔怔望着那坠落的苍鹰，心下暗叹："这般雄健的猛禽，倒作了锦袍儿郎的玩物。"正自出神，忽见一只白狐从枯草丛中窜出，慌不择路竟撞到他马前。宝玉忙抽箭搭弓，那箭却斜斜钉在树干上，惊得那畜牲化作一团雪影遁去。
卫若兰见状笑道："宝兄弟且看我这把式。"话音未落，三支连珠箭破空而去，竟将三片飘落的枫叶钉在古柏上。众人喝彩声里，宝玉面上讪讪的，忽瞥见溪边有对彩雉交颈啄羽，便悄悄策马绕到山石后。这回凝神屏息，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坠地，竟将那雄雉射了个对穿。薛蟠在旁拍手嚷道："了不得！这倒应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古话！"
日头渐西时，山间腾起暮霭，将围场笼在淡紫烟霞中。公子们命小厮拾掇猎物，只见各色锦鸡、麂鹿堆作小山。卫若兰命人将那海东青好生收殓，叹道："虽是玩物丧志，到底造孽。"宝玉闻言心中一动，待要言语，忽听得深林里传来虎啸，震得满山落叶簌簌。众人惊惶间，但见卫若兰已然纵马提枪，那猩红斗篷在暮色里翻卷如血，直往那虎啸处奔去。
却说那日围场中本是一片笙箫鼎沸，忽见西北隅叆叇阴云悄移，初时不过如纱幔轻掩，俄顷竟似泼墨般遮蔽青冥。狂风骤起，卷起千层黄埃，直搅得日月无光，草木含悲。松涛呜咽声中，隐隐似有金戈铁马之音自九霄传来，唬得枝头鸟雀尽皆敛翅。
正此时，忽闻密林深处传来一声唿哨，恰似鬼魅夜哭。但见数十蒙面贼人自断崖后涌出，个个似魑魅魍魉，手中钢刀映着残阳，竟比秋霜还冷三分。为首者额角生着赤色胎记，狞笑时露出满口焦黄牙齿，直如夜叉现世。众人尚在怔忡间，那钢刀已劈开数重锦绣帘幕，霎时玉碎珠迸。
"鼠辈安敢！"只听一声清啸破空，原是冯紫英振衣而起。这公子素日里总捧着《南华经》在芭蕉下闲坐，此刻却似换了个人儿，但见其青衫飘举处，三尺青锋已化作游龙。剑光过处，贼人臂上红绡翻飞，倒像是春残时节的桃花雨。柳湘莲见状，忙将腰间软剑抖得笔直，剑尖挽出七朵梅花，护住冯紫英后背空门。
宝玉此时早惊得手足冰凉，偏巧瞥见一贼人欲施暗算，急中生智捡起块太湖石。这石原是他前日把玩的"皱云峰"，此刻掷出倒似流星赶月，正砸中贼人腿弯。那贼人吃痛跪地，倒像是给冯紫英行了个大礼。
正厮杀间，忽闻"嗤"的一声，原是贼首暗放冷箭。冯紫英虽侧身避过要害，左肩却已绽开血莲。柳湘莲急得目眦欲裂，手中剑势愈发凌厉，竟将三个贼人逼至断崖边。冯紫英反以染血衣袖拭剑，长笑道："此等宵小，岂能动吾辈分毫！"言罢竟以剑代笔，在地上划出道银钩铁画的深痕，唬得余贼连连倒退。
混战中，忽闻远处传来法螺声声。原是北静王府亲兵擎着蟠龙旗疾驰而来，贼众见大势已去，纷纷作鸟兽散。冯紫英这才踉跄倚住古柏，月白缎袍早染作猩红，偏那嘴角仍噙着三分笑意。宝玉忙解下雀金裘要与他披上，却被他抬手止住："宝兄弟莫慌，且看这血渍...倒像是仇十洲画的朱砂竹。"
待张太医赶来时，冯紫英已面色如纸，却仍强撑着说些"皮肉小伤"的浑话。众人见他中衣里掉出半块焦黑护心镜，方知适才那箭若再偏半寸，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柳湘莲背过身去拭泪，手中犹自攥着截染血的箭翎，那箭簇上竟錾着蝮蛇纹样——这却又是后话了。正是：虎兕相逢大梦归，青锋染血映斜晖。护心镜碎浑闲事，谁识箭翎蝮蛇徽？
更深漏残，那轮冰蟾愈发清冷，银辉似水纱般漫漶于林壑之间。先时笑语喧阗早已散作烟云，唯余一脉肃杀之气萦绕众人心头。宝玉半跪于青纱帐前，将冯紫英的手掌紧紧攥着，只觉那指尖凉浸浸似握了块冷玉，颤声道："紫英兄今日这番肝胆，直教人想起古之荆轲、聂政。你我虽系金兰契友，实乃我平生所见第一等奇男子。待玉醴泉香时，还须同赏秦淮烟柳、共醉姑苏画舸。"
冯紫英面如金纸，唇角却绽出一痕笑纹，恰似雪中寒梅乍吐："二爷这话倒教我惶恐。人生在世，能得二三知己，便如得了和氏璧、隋侯珠。这点皮肉之苦，何足挂齿？"言罢目光灼灼，竟似将满室烛火都敛入眸中，"待我换了这身血衣，少不得要同往拢翠庵讨妙玉师太的好茶吃。"
听吧冯紫英一番豪言，柳湘莲早掣出鸳鸯剑，剑穗上珊瑚珠子在夜风中簌簌乱颤。卫若兰亦将雕弓挽作满月，箭镞映着月色寒芒吞吐。二人背向而立，恍若阴阳双鱼盘桓阵前。忽闻林间宿鸟惊飞，卫若兰眉峰骤聚："此夜怕是难有安稳眠。"
更深漏转，篝火渐次萎靡，忽闻蹄声如骤雨破空。一骑赤袍信使自墨色中撞出，襟上血渍斑斑若红梅落雪。那汉子滚鞍下马，气尚未匀便嘶声喊道："铁网山狼烟已举！"话音未落，远处群山竟似活转过来，传来金戈铁马之声。
柳湘莲霍然起身，腰间玉佩琅然相击。卫若兰以指抚弦，冷笑道："这倒应了'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古话。"话音方落，夜风陡转凄厉，裹挟着血腥气漫卷而来。但见对面山坳中涌出玄甲精骑，兜鍪映月如万点寒星，长槊所指处，竟将半爿天幕都染作铁色。宝玉忽觉掌心微动，却见冯紫英勉力支起身子，苍白的脸上泛起异样潮红："取我湛卢剑来！"声若裂帛，惊得帐外老鸹扑棱棱飞起。
却说那柳湘莲独立山岩之上，但见远处烟尘蔽月，铁蹄声如闷雷滚地。定睛看时，却是一队铁甲骑兵，约莫三五十人，个个身披重铠，手持丈八蛇矛。那玄铁寒光与冷月相映，恰似九幽阴兵现世。当先一将身高八尺，手中擎着乌木旗杆，上绣"血滴子"三字，金线盘龙，被山风一吹，飒飒作响，恍若夜枭啼哭。
柳湘莲暗忖："这'血滴子'原是前朝秘卫，专行暗杀勾当。如今竟在皇家禁地现身，其中必有蹊跷。"心下虽惊，面上却如古井无波，反将腰间丹霞剑握紧三分。那剑穗上缀着的芙蓉石坠子，在风中轻轻摇晃，倒似女儿家耳坠般温润。
忽听得林间一声唿哨，又有数十锦衣壮汉自峭壁跃下。为首者面如重枣，身跨乌云踏雪驹，正是铁网山总兵慕容一。但见他虎目圆睁，喝道："何方狂徒！可知这铁网山乃皇家围场？尔等擅闯禁地，按律当诛！"声若洪钟，震得松针簌簌而落。
柳湘莲见状，忙上前拱手道："将军容禀..."话未说完，慕容一早已掣出青冥剑，但见寒光一闪，剑气直逼柳湘莲咽喉。说时迟那时快，丹霞剑铿然出鞘，两刃相交，迸出点点金星。这厢慕容一招招狠辣，使的是"天罡三十六式"，剑锋过处，山石俱裂；那边柳湘莲以"流云剑法"相抗，剑走轻灵，竟似春日游丝，绵绵不绝。
斗至酣处，慕容一忽地长啸一声，剑势陡变，使出一招"星垂平野"，剑气纵横三丈。柳湘莲急退七步，后背抵住古柏，但见那剑气掠过树身，竟将百年老柏生生劈作两半。卫若兰觑得真切，挽起雕弓如满月，只听"嗖"的一声，狼牙箭破空而去，不偏不倚正中剑锷。那青冥剑原是前朝古物，经此一击，竟断作两截。
慕容一跌坐尘埃，仰天大笑道："好个穿云箭！好个丹霞剑！"话音未落，东南角忽起号角声，但见火光冲天，隐约听得金锣震响。慕容一神色骤变，急道："春狩仪仗已至十里亭，尔等速去！迟则玉石俱焚！"
柳湘莲闻言，知事态紧急，遂引众人穿林渡涧。行至西山坳时，忽见路旁白杨簌簌落黄叶，似有万千金蝶扑地而亡。冯紫英勒住缰绳，玄色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袖中金丝楠木箭囊碰着马鞍，发出闷响。
"公子且看这箭镞可要重磨？"小厮捧着箭筒上前。冯紫英正欲抽箭，忽觉袖中一沉，火漆封口的密笺自箭囊夹层滑落。信笺边沿沾着辽东特有的紫貂毫，在秋阳下泛着幽蓝冷光。拆开时，但见八字狂草："都中有变三足鼎倾"，墨迹未干处洇出暗红，倒像浸过血水。
忽闻头顶鹰唳破空，三只海东青振翅盘旋。那驯鹰人本是蒙古壮汉，此刻却面如金纸，抖着手解开鹰脚铜环。绛色尾烟在天际拖出三道血痕，老猎户颤巍巍捧起祭山的鹿角觥，琥珀酒液尚未沾唇便泼入黄土。马群突然齐声嘶鸣，前蹄腾空乱踢，惊得林间寒鸦扑棱棱冲天而起。
"这伽楠香..."太医翻身下马，拈起半截沉香在鼻尖轻嗅。枯叶堆里金屑闪烁，原是御贡伽楠混着前朝秘药。苦杏仁气丝丝缕缕缠上人喉头，太医袖中银针已悄然探出，针尖霎时乌黑如墨。冯紫英只觉胸口玉韘发烫，低头见翡翠内圈蛛纹密布，朱砂液顺着蟠螭纹路蜿蜒。冯紫英回首望那染血残阳，忽见古槐虬枝上新刻字痕，树皮翻卷处渗出清泪般的汁液，遂号令中止狩猎行动。众人即刻调转马头，快马加鞭，向着都中的方向疾驰而去。
却说宝玉同薛蟠一干人回至贾府，但见荣禧堂前丹墀之上，贾母早扶着琥珀颤巍巍立着。那霞影纱披帛被晚风撩起，倒似凤凰垂尾。老太太觑着宝玉近前，一把搂在怀里，将通灵玉摩挲了又摩挲，口内念佛道："我的玉儿，这几日倒像是把我的心也带了去！"说着，两行老泪早滚在织金缎袄上，洇出两朵暗色牡丹。
宝玉忙要行大礼，早被王夫人搀住。凤姐儿摇着泥金折扇笑道："老祖宗可算把眼珠子盼回来了，这两日咱们茶饭都减了半碗。"又指着廊下挂着的锦鸡野兔道："偏这猴儿会献殷勤，连那山里的活物儿都带了来，倒要累我们厨房连夜收拾。"众人看那野味上犹沾着松针，都道新奇。
至晚宴时，各房檐下俱悬起羊角明灯。那藕香榭中设下八仙桌，黛玉特将自制的菊花蕊浸的竹叶青献上。湘云早把鹿肉烤得滋滋作响，笑道："这才是'腥膻大吃大嚼'呢！"宝玉说起围场中见闻，说到惊险处，探春手中银箸当啷落在玛瑙碟上，惜春的绢子也绞作一团。
忽一阵穿堂风过，卷得案上烛火摇曳。那窗外芭蕉叶上宿露簌簌而落，倒似替人垂泪。紫鹃忙去掩窗，却见天边一弯新月恰被云翳遮掩，只余几点疏星明灭。
宴罢归院，宝玉独对烛影。那鎏金狻猊炉吐着沉水香，恍惚间似又见铁网山猎猎旌旗。忽闻窗外竹梢飒飒，惊觉汗透重衣。袭人进来添茶，见他怔怔的，轻叹道："二爷这几日倒添了怔忡之症。"
次日北静王府送来礼单，内有一柄乌木嵌金丝角弓，并一匣子雕翎箭。宝玉摩挲箭尾翎毛，忽见箭镞处暗刻水纹，心下暗惊。正待细看，麝月来报："史大姑娘和林姑娘在沁芳亭等着呢。"
且说这日风静林幽，日暖花香，大观园中翠影摇窗，碧苔映日。那金乌光缕穿枝度叶，洒在青石小径上，恰似万点碎金铺就的云锦毯。史湘云携着林黛玉，轻移莲步，款摆湘裙，方转过沁芳桥，便望见沁芳亭里宝玉朱在垂杨掩映下若隐若现。
二人才跨过门槛，湘云哪里按捺得住满腹好奇，不待拂衣落座，便扯住宝玉杏黄箭袖，连珠儿似的问道："好哥哥，快与咱们说说铁网山打围的趣事！可是见了塞外健儿挽雕弓如满月？可有人学那北静王爷射下白额虎？"说着，眼波流转处，恰似春水映着朝阳，直要把人看化了去。
宝玉见她这般情状，心下暗笑，故意整了整腰间五色宫绦，慢条斯理道："这倒奇了，那日倒真有个百步穿杨的射雕手，三箭连发不落空处，连蒙古王爷都赞他'赛李广'呢。"话音未落，早被黛玉用鲛绡帕子虚掩了口："偏你这促狭鬼，又要作弄人。那起子王孙公子，哪个不是金冠绣服、银鞍白马的？倒要我们猜这哑谜！"
宝玉踱步过来，湘云早跳起来扯住他绛红箭袖："快说！莫不是冯紫英那呆霸王？"黛玉慢条斯理用帕子拭去指尖菊露："依我看，怕是卫若兰公子？他祖父原做过九省检点..."
湘云性急，早将腰间佩的赤金九连环解下来掷在亭桌上，脆生生道："宝哥哥再要卖关子，且拿这环儿锁住你舌头！"黛玉斜倚着填漆螺钿凭几，纤指捏着青玉柄团扇，漫不经心道："云丫头莫中他计，这蹄子惯会拿乔作势，倒不如咱们自去寻探丫头下棋。"
正闹着，忽听得外间鹦鹉学舌："好箭！好箭！"倒唬得湘云倒退半步，将案上汝窑美人觚碰得叮当作响。宝玉见状，越发笑得前仰后合，腰间通灵玉与金螭璎珞碰得叮咚成韵。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