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秋天温差很大,中午只能穿单衣,晚上却要穿厚外套。
傍晚天气凉下来,福子拿着一件大衣,从车里走了出来。
老侯去出差了,他带着司机来接江千劭回家。
“大少爷,天冷了,披件衣服吧。”福子小心翼翼把黑色大衣披在了江千劭肩膀上。
江千劭点点头,坐进车里,福子对他说,郑家今天来人了,找他要实验资金。
江千劭语气不善:“我他妈哪里来的钱?!给了那么多还找我要!”
福子见他心情不好,于是一路上也没再提这件事。
到了他院子门口,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饭香,福子替他打开车门,叽叽喳喳道:“我今儿吩咐他们准备了您喜欢的酱牛肉。”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酱牛肉了?”江千劭终于开口了。
福子听见他说话了笑得更开心了:“您没说过,但是我每次见您夹这道菜会比其他菜多两筷子。”
“我不喜欢,不会吃,你倒了吧。”江千劭冷冷道。
“这不行啊,不吃饭怎么行呢……”福子叨叨着,吩咐小丫头们把菜端上桌。
“我都说了不吃!”江千劭忽的大声吼了他。
福子吓得抖了抖,嚅嚅嗫嗫说不出话来。
江千劭垂眼看着福子就要被吓哭,怔了怔。
随后他淡棕色的眸子微动,低低道:“算了。晚点你把酱牛肉送到我房里来吧。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下。”
福子“唉?”了一声,马上应了下来,有些高兴。
江千劭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福子看着他的背影,才后知后觉,这是江千劭第一次说“累了”。
福子眨了眨眼睛,喃喃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在您身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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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千劭!你给我出来!”
江千劭清晨刚洗漱完,就听见院子里吵吵嚷嚷,噼里啪啦砸东西,鸡飞狗跳的。
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才走了出去。
只见郑羡之抱着一个巨大的不知干什么用的仪器,跟福子纠缠着。福子的脸上还多了几道抓痕。
“我们大少爷还没起来呢,您不能进去,小声点儿!”福子拦着他,小身板踉踉跄跄。
“郑羡之你干什么?”江千劭走到福子旁边,抓住了郑羡之挠人的手。
“我没钱了。”郑羡之鼓着眼睛,伸手:“给钱。”
“我现在没钱。”江千劭道。
“你骗人,你怎么可能没钱。我现在实验到了关键时期,不可以中断。”郑羡之一提到实验,还有点委屈。
之前他管江千劭要资金,江千劭都二话不说打给他,还问他够不够。
“我现在手里周转困难,你去找别人吧。或者过阵子再给你。”江千劭看着他有些头痛。
“不行!你答应过我的,别人给的我也不敢放心要!”郑羡之胡搅蛮缠道,“如果你今天不给我,我就赖在你家不走了。”
江千劭翻了个白眼,道:“福子,给他安排一个客房。”
“我还要把你院子里的小厮都抓去做实验!”郑羡之不满意他的反应,指着福子道,“就从这个瘦不拉几的小厮开始!”
江千劭现在才有些后悔招惹了这尊大佛,投资到现在,不仅一点没回本,还让自己雪上加霜。
“你他妈……”
“小劭——”一道温温柔柔的女声穿透庭院,是江怀蝶。
“小郑也在呢!”江怀蝶笑了笑,提着食盒走到二人跟前。
刚才积攒起来的紧张陡然消散,郑羡之对着江怀蝶点了点头,叫了声“江姐”。
“我做了几道菜,正想着拿给我弟尝尝,既然你也来了,就一块儿进去吧。”江怀蝶在郑羡之被抓进牢里时,听江千劭的话时常探望郑羡之,因此郑羡之不愿意在她面前闹。
“嗯。”郑羡之答应了,挽着江家姐姐的手,走在江千劭的前头进了屋。
三人坐下,江怀蝶将饭菜一一摆好,似是随意问道:“我刚才进来时,你们二人在说什么有趣的事?”
江千劭看出了郑羡之那点小心思,于是道:“没什么,泼皮无赖上门要钱罢了。”
郑羡之满脸涨红,看了看江怀蝶,见她没什么反应才回嘴:“只不过是某人不守信用!拖欠经费。”
江怀蝶心思伶俐,一下便猜了出来:“等晚些你去我哪儿拿,我刚好盘下了一家新铺子,有些盈利,给你做经费也不算浪费了。”
郑羡之兴奋地点了点头,忽地又问道:“姐你是因为帮他,还是因为想帮我?”
江怀蝶扑哧一声笑了:“帮你,帮你。”
郑羡之这才满意地吃饭。
待他吃完,跟江怀蝶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肯走。
“这个小子,自己没有家人,还想抢别人的阿姐了。”江千劭讥讽道。
“哎,他也挺可怜的,能多关照些就多关照些吧。”江怀蝶道。
“小劭啊,阿姐是听说你最近碰到些困难才来看看你的。我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伍天元那小子不肯跟我讲。”
以往她说这种话,江千劭都会回答说,不用她操心,自己可以解决。然而江千劭今天却只是沉默。
他从口袋里抽出了一根烟,看了看江怀蝶,犹豫着还是将烟收进去了。
江怀蝶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心疼,眼里泛起星星泪花:“要是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你尽管跟阿姐说,听见了没?”
江千劭顿了顿,却回答道:“我过阵子把郑羡之那边的钱给你送去。”
江怀蝶看着他的侧脸,擦了擦眼泪。她忽地想起,在他们小时候,她还没出嫁的时候,江千劭是会主动找她帮忙的。
她还记得那个冬天,雪下得特别大,要将整个江家院子都淹了似的。
江老爷去岭南进了一批荔枝给杨新蕊,剩下的就往几个少爷院子里送去了。
她虽然是大女儿,但是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生的,父亲向来不喜欢她。她坐在院子里,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倏然见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地里。
她眯起眼睛一看,居然是江千劭。她这个弟弟的母亲是外地有名富商的长女,为人端庄,可是江怀蝶却总觉得她少了点人情味。
她这个弟弟是长子,按理来说应当是江宗正最喜欢的儿子,可江宗正却对他也很是一般,反而更喜欢杨姨娘的儿子。
江千劭走得很慢,也没有打伞。可是江怀蝶也没有上去接他,只是看着他。虽然说这个弟弟时常来找她,可是江怀蝶对于他始终有种嫉妒,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阿姐!”江千劭的脸那时候还没长开,一个雪团子似的。他冲着江怀蝶挥了挥手。
江怀蝶这才懒懒站起身,笑着撑起伞,朝他走过去。
“阿姐,这是父亲给我送的荔枝,你喜欢吃我就都给你拿过来了。”江千劭将手里包得严严实实的小箱子递给江怀蝶。
“……谢谢。”江怀蝶有些诧异,摸了摸他的头,拂去了一些雪。
“我这次又考了第一。”
“嗯,你一直很聪明。”
“父亲说下次带我一起去看戏。”
“你不是不喜欢看戏吗?”
“父亲喜欢。所以我最近看了好多戏文,这样我就可以和父亲多聊几句了。他会喜欢我的吧?”
江怀蝶点了点头。
“我娘说,爹不可能会喜欢我的,让我不要痴心妄想。”江千劭期盼着江怀蝶能够反驳他娘的话。
“会的,父亲会喜欢你的,没有人会不喜欢你。”江怀蝶觉得自己之前的看法有些卑劣,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于是边走边牵起了他的手。
忽地一旁的树下传来一阵微小的呜咽,二人转头,发现是一只瘦得只剩下骨头的黑猫。
“它好像快要冻死了。”江千劭说着,走过去,蹲下身捡起小猫。
“那我们把它带回去,给它烤烤火,吃点东西。”江怀蝶温声道。
“嗯,我们养它。”江千劭不嫌脏,将猫抱在了怀里,摸了摸它稀疏的毛发。
后来江怀蝶一直和江千劭比较亲近,直到她出嫁。
她出嫁那天江千劭很伤心,抱着他们两个悄悄养的猫去送她。
可是那只猫被江宗正发现了,当场要打死了。说江家不养外头来的野猫。
江千劭说它会很乖,不吵而且会勤给它洗澡。可江宗正还是当着他的面,把猫摔死了。
江怀蝶是从下人口里听见的这些,她嫁出去之后很少回娘家。
再后来她回去,就是江千劭的母亲过世。江家挂了白布,灵堂也很精致。
江千劭跪在他娘的棺椁前,没有什么表情。
江怀蝶上前,轻声对他道:“难过就哭出来吧,没关系的。”
可江千劭没有哭,他只是看着江怀蝶,说:“阿姐,我错了,我母亲说的才是对的。”
江怀蝶轻轻蹙眉,看着他。
“没有人会真心待我好,人在世上,就只能信自己,靠自己。爱情,亲情,都是假的。她用自己的命证明给我看了……”
江怀蝶张了张嘴,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这是不对的,但是江千劭还这么小,能懂什么?只是说说气话罢了吧。
“别想太多。”江怀蝶只是这样说了一句,然后给大夫人上了三柱香。
江怀蝶看着江千劭现在长开之后愈发凌厉的脸,只觉得恍若隔世。
“阿姐。”江千劭沉默了很久,忽然问她:“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