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宗正认命了一般,闭上眼睛,手也不再挣扎。
他用宽厚的手掌,在江千劭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像是在跟他道别。
江千劭碰到他手掌的温热,眼里的疯狂消去了一些,手上的力道小了。
江宗正“嗬”了一声,像是老旧的风箱,终于能呼吸上一口空气。
他禁不住咳嗽了起来。
好一阵,江宗正才停下咳嗽,能说出一句话来。
“我,我没有……是宣家要把家业给我的,不是我主动要的。”江宗正嘶哑着道。
他以为江千劭说的,抢了他的东西是指宣家的财产。
“而且我原本就是打算,将那些钱财都留给你。”江宗正虚弱地说。
可江千劭却仍阴翳地盯着他,逼问道:“你和周侨,是什么关系?你的房间里为什么都是他的画像?!”
江宗正听到这句话,眼里一震,好几秒钟都没说话。
“你知不知,他是我的东西,我们早就搞在一起了。”江千劭揪住江宗正的领子,眼里满是压迫。
“你……”江宗正脸上闪过一丝怨毒。
随后他嘴角勾了勾,“看来我儿子的眼光,也是像了我。”
“我喜欢画一些好看的东西,他偏偏长得一副好模样,所以我当然画了不少他的画。”江宗正处变不惊。
江千劭却仍狐疑地凝视着他。
“你要是不信,便自己去问阿侨吧。”江宗正道。
“……”
“咳咳……我都要死了,你还跟我谈这些做什么。”江宗正叹了口气。
“不然我跟你,也没什么好谈的。”江千劭终于松开了手,冷脸坐在一旁。
江宗正在床上沙沙动了一下,侧过身看着他。
江千劭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皱起了眉头。
“哎……这么多年你都不在家,我这个做父亲的,都没好好看过你。你跟我年轻的时候,长得可真像啊。”
窗外的风声刮得桃树哗哗作响,没关紧的窗户也吱嘎来回拉拽。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善也,我这会算是体会到咯。”江宗正笑了下。
江千劭看着他,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你心里恨我这个父亲。我先前也未必有多喜欢你。只是,我现在后悔了。咳咳……”
“你有什么后悔的,你这辈子想要的,不是都有了?钱,女人,后代,还有名声。”江千劭垂下眼睛,看着这个行将就木的,名义上的父亲。
“是啊,我没生病之前,是那么想的。可是到了现在,我才发现,人这一辈子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真心。”
“真心有什么用?真心换不来真心。”
“……我记得你小时候,还会亲近我,陪我看戏。只是后来,哎,是我做的不对。”
江千劭看着他,终于问出了压在心里几十年的问题:“你为什么,那么恨我?”
“因为——嫉妒吧。”江宗正艰难地挪动了一下,离他近了些,“你一出生,就是含着金汤匙的,不像我拼命打拼了那么多年最后还是要靠宣家。”
“你不仅出生在富贵之家,还样貌,智慧,样样都拿得出手。明明作为父亲,我应该为你感到骄傲的。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嫉妒。”
“所以你想让我也过得不好。”江千劭道。
“嗯。我还知道,你因为你娘的事情,一直错怪我,记恨着我。可是我跟你解释你也不会相信的。”
确实。江千劭从他娘死的那一天,就在心里扎下了仇恨的种子,是江宗正害了他娘。
“你留学回来后,我看你在生意场上得心应手,就有些担心,你会不会将江家从我这里抢走,所以才把你送到了上海。”
“你做的对,我确实会报复你。”江千劭对自己的野心供认不讳。
“呵呵呵——”江宗正将手覆上江千劭的手,拍了几下,“这些天,躺在这个床上废人一样,动弹不得,我才有了机会细想我这一生。”
“我做了很多错事,杀了很多无辜的人。不过要说最对不起的,还是你啊!”江宗正说出了江千劭小时候等了很久的话。
“你的道歉,我不需要了。”江千劭睫毛动了动,推开他的手。
“我不恳求你的原谅,就算到了地下,我也要为我的行为一直痛苦,赎罪。爹只求你,剩下的这些日子,能多来陪陪我。”
江千劭沉默了很久,一时之间只能听见寂寥的风声。
良久,他张开了嘴,声音有些涩:“好。”
江宗正笑了两声,灰白的脸多了些生气。两滴泪水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
江千劭的脑袋有些混沌空白,像是一道经年的伤疤,被他死死裹住的,忽然被人揭开了,撒上了一层薄薄的药。
“时间不早了,你睡吧,我明天再来看你。”江千劭说完,就要起身离开。
江宗正拉住他的手:“等等,爹还有一句话要和你说。”
“什么?”
“你凑近些,这话是我们江家的秘密,不能被别的人听了去。”
“这么晚了,隔墙也不会有耳的。”江千劭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是还是低下了身。
“我要说的,是遗嘱……”江宗正说着,手慢慢摸索到了枕头底下。
冰凉的刀刃一闪,江千劭只觉得胸口一痛,噬骨钻心一般。
他低头,见到江宗正握着一把刀,插在了他的胸口。
“就凭你,也想和我抢人!”江宗正一改刚才的慈眉善目,双眼生寒,“你就是个贱/人生的,你应该感谢我,让你活了这么久。要不是你今天说阿侨的事,我还不知道你胆子这么大!”
江千劭踉跄了一下,指甲死死扣紧肉里,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颤颤巍巍抓住江宗正握刀的手,闷哼一声将刀拔了出来,鲜血溅到了江宗正的脸上。
他深吸着气,没想到自己没有戳中狗杂种的心脏。可是他现在虚弱,没有力气再从江千劭的手里将刀抢过来了。
江千劭冷着脸,摸了摸自己的胸膛上的血,像是从冰窖里走出来似的,毫无知觉。
他举起了刀,往江宗正的胸口捅了下去。
一刀。
“你……我是你爹!”
两刀。他完全听不见江宗正的话了,耳旁只有模糊的心跳声。
“爹错了,你住手……”
吵死了。三刀,第三刀终于正中心脏。
床上的人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渐渐没了声息。
可是江千劭仿佛没有知觉似的,只是觉得还不够。
一刀又一刀,直到眼前只剩下一团模糊的烂肉。
他仍开刀子,转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口开了一条缝,有人在门口看着他。
那张脸在月光下红白交杂,诡异又美艳。他在笑,长发随着夜风轻轻飘动。
“你做得很好。”
江千劭最后听见的是这一句话,随后他猛地倒下,彻底失去了意识。
周侨走了进去,将他打横抱起,走向自己的院子。
他的胸口还在淌血,周侨伸手,替他捂住。
忽然,一粒洁白无暇的雪,从天上落了下来,落在了江千劭的脸上。
周侨停下脚步,抬起头。
无数细小的雪粒从灰黑色的天上掉下,就像是很多年前,他母亲死的那天一样。
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
“我会补偿你的。”周侨拂去了江千劭脸上的雪,手指逗留了几秒。
宣宜十九年,北平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