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陆宵也放肆起来,驾马在前面越跑越快。
风声划过脸颊,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被冻得一个激灵,混乱的大脑却逐渐清明。
城门在他身后缩成一个黑色的小点,他眼前是冷硬的冻土和枯黄的草树,寒风凛冽,官道长阔,他深吸了一口气,放慢了马速。
马蹄声哒哒清脆,陆宵晃动着缰绳,视线无意识地盯着远处扬起的飞尘。
逃……逃能解决什么问题?
就算他们两个都心照不宣得不提此事,长此以往,心中的芥蒂怕是会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最后谁都不痛快。
更何况,这事确实是他的错……楚云砚生气也是人之常情。
他竟然强迫他的重臣……
一想到昨日他那不容拒绝的手、理直气壮的命令……他刚刚退下去的热度就又卷土重来。
要不,还是去说声抱歉吧……实在不行,他也帮楚云砚一次?两相抵过,也不算被他欺负……
他越想越多,心中正思忖着怎么道歉才能既真诚又有效,一直跟在他身旁的卫褚却突然唤了他一声,指着前面一片光秃的草场道:“陛下,到了。”
陆宵被唤回了神,循声望去,只见场中尘土四起,骏马奔腾,夹杂着酣畅淋漓的叫好声。
他刚才就盯着这片飞尘发呆,只是神思不属,也没注意到竟然近在眼前。
他缓了口气,想清楚要如何做之后,心中的抑郁也消散了些,这才提起几分兴致,驱马而上道:“咱们也去看看。”
马球场内,热身已经结束,东家站在高台,旁边的桌案上,放着两个用红绸花球绑着的彩头。
左边是一把长剑,剑鞘半开,剑身薄如流云,皎如月霜;右边则是一把长弓,弓身赤紫,弦身劲韧,在阳光下绚丽多变。
原本只是来凑热闹的陆宵眼前一亮,久久移不开视线。
真是一把好弓。
他爱好不多,骑射算是其一,即便宫内宝库里有许多他搜罗来的各式长弓,乍然看见自己喜欢的,还是心痒痒得不行。
他生出几分跃跃欲试来。
卫褚看出他的心动,主动提议道:“陛下可会打马球?”
陆宵诚实道:“会……但一般。”
卫褚笑道:“那也足够了。”
说罢,他下马去东家面前寒暄了几句,马球赛本就是图个喜乐,忽然有人要加入,东家也没拒绝,叫人送来马具球杖。
两份一模一样的装束摆放在他们面前。
“你要上场?”陆宵从骑装上移开目光,落到他的肩头,“伤好了?”
他尤记得,当时的肩伤洞穿而过,伤口极为严重可怖。
卫褚伸手抚上左肩,衣袍下面,厚厚的绷带层层叠叠,他却不以为意,道了声:“差不多。”
陆宵看他行动如常,也没有怀疑,继续道:“千机琏呢?”
今天太过慌忙且杂乱,他竟忘了问卫褚身上的毒,时间一晃十日,若按照罗浮所说,再有三十余天,千机琏就会毒发。
他眉头紧蹙,抓过他的手腕,将他的袖袍往上撩了两分。
只见他腕上的黑线似乎延绵了一点,但好歹仍停留在手腕处,没有过于延长。
他担心道:“毒如何了?”
卫褚静静垂眸,冰冷的腕上,温暖的热度从细腻的掌心中传来,少年帝王低垂着头,视线认真地落在那细如发丝的黑线之上。
他指尖略微颤了颤,被不属于自己的体温侵略得浑身难受。
他抽出手腕,默不作声地放下衣袖,道:“罗浮姑娘用了药,暂时缓和了几日,陛下不必担心。”
手掌霎时空落落的,陆宵眨了眨眼,这才想起来,卫褚的小童说过,他并不喜他人近身。
他顿显几分尴尬之色,讪讪地放下手,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卫褚的眉眼却又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马球场中,东家正宣布着比赛规则,他们赶忙下去换了装束,熟悉起球场来。
马球是京中火热的一项运动,男女皆宜,不仅盛行于宫廷贵族,也流行于民间,如今场中,参赛队伍就有十余组,各个英姿飒爽。
卫褚毫无压力,换好骑装,打马在场中转了一圈,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马球本就被称为“军中戏”,是军中常用的训练手段,他常年行军在外,精于此道也不足为奇。
陆宵却对自己没底……他囿于宫墙,对马球确实不怎么熟练,如今二人组队,他生怕拖了卫褚后腿,不知不觉紧张起来。
卫褚却没看出他的心虚,轻松地驾马跑了一圈,眉峰微扬,笃定道:“陛下放心。”
陆宵:……
他转身,望了望高台上的漂亮长弓,握拳打气,冲卫褚重重点了点头。
锣声一响,场内霎时热火朝天,马匹嘶鸣。
卫褚一马当先,陆宵也紧随其后,赛事以一炷香为限,分高者为胜,场上十余组,两两相比,要先胜两场,最后一场则为三组混战。
陆宵听得仔细,暗暗把规则记下,却没料到,不过第一轮,他们就惨遭淘汰。
退出了球场,陆宵驾马一圈一圈躲着卫褚,可不管他走到哪里,卫褚冰冷的视线都犹如利剑,牢牢地钉在他的身上。
他苍白解释道:“朕说了……一般……你说……足够了。”
卫褚紧紧握着缰绳,手都气得打颤,皮笑肉不笑道:“陛下,别人说一般都是谦虚,您的一般,还真是货真价实。”
陆宵:……
他驱马靠近卫褚,宽慰他道:“那种彩头,朕的私库里也有几把,将军若喜欢,明日不如去宫中挑选。”
卫褚气道:“臣打马球从来没有输过,托陛下的福,这是第一次。”
陆宵宽慰道:“人都有第一次……”
他话还没说完,就又被卫褚刀子似的眼神一刺,闭嘴了。
他只能转移注意力,视线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满脸遗憾地看着高台上的那把漂亮长弓。
他越看越喜欢,心里都难受得发痒。
正逢此时,马球场中锣声一响,比赛结束,获胜的一组被东家迎上高台,作为彩头的奖励自然也落入手中。
卫褚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抱臂冷哼道:“臣没什么,恐怕陛下才是舍不得这上面的彩头吧。”
他远远望了一眼,沉吟道:“不过……此物也确实适合陛下。”
说罢,他翻身下马,往马场中间走去,陆宵赶忙跟上,正好听得卫褚正跟人商量。
获胜一组是一对年轻男女,只是京中王公贵族都不缺金银,置换是行不通的,最后三人都兴致正高,一拍即合,决定再打一场。
陆宵自觉站在一边观赛。
不得不说,卫褚的马球确实打得不错,没有他拖后腿,以一敌二也不落下风,一炷香时间一过,竟真让他险胜了一球。
那对年轻男女也是爽快,当场便把彩头给了他。
卫褚骑着马,嘴边笑意盈盈,绕着陆宵一圈一圈转。
陆宵:……
他无奈道:“卫将军真是骁勇,朕自愧不如。”
卫褚这才停下一副炫耀之态。
彩头正放在桌案上,他们两人走过去,近看之下,两物更是寒光四现,瑰丽夺目。
卫褚率先拿起了那把银剑,转身,递给了陆宵,笑道:“此剑薄而锋利,轻巧别致,正适合陛下。”
陆宵扫了银剑一眼,继而视线上移,落在了卫褚的脸上。
他目光定定,毫无退让之色。
轻快的氛围荡然无存,陆宵视而不见,并不接过,反而伸手,握住了那把长弓。
他转身将弓弦拉满,宛如满月,对着半空松弦,弦未上箭,只听弦音破空。
他头也没回道:“卫将军怕是不知道,朕的剑术最为平庸。”
“宝剑赠英雄,这柄剑,便留给将军吧。”
卫褚站在一边没说话。
许久,接连不断的系统音开始突兀得响起。
【卫褚忠诚度-1。】
【卫褚忠诚度-1。】
【卫褚忠诚度-1。】
……
【怎、怎么回事?!】刚刚链接上来的001慌乱得隐在半空,疯狂地摆动翅膀。
陆宵抬头看了它一眼,冷静道:“你出来了?今天怎么回事?”
今天一早,他烦闷得想跟001说会儿话,却发现怎么也叫不出来。
001捂脸道:【哎呀,未成年人保护机制啦,昨天宿主发生了些少儿不宜的事情,我被迫下线啦。】
陆宵:……
他捂耳朵道:“算了,别说了。”
001也没有时间细说这些事,他惊恐地摇晃着陆宵,吼道:【那个之后再说,先管管这个,他怎么回事,忠诚度再掉就没了!】
“哦……他呀。”陆宵转过身,缓缓扯出一抹笑,抬手,握住了卫褚手里的长剑。
“开玩笑。”他说,“朕的剑术可是父皇教的。”
【滴——】
系统音终于停止了。
陆宵眉眼微动,又笑了一下。
【卫褚忠诚度+8。】
【卫褚忠诚度15。】
——比最开始还高了两点。
系统疯狂地给他竖大拇指。
陆宵却面色不虞,翻身上马,把那把银剑随手扔在马背上,垂眸道:“朕真的忍他很久了。”
001听出几分危险,惊恐道:【宿主想干什么?】
“没什么。”陆宵嗤笑了声,“……他让朕不痛快,朕也让他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