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让她回想起原身“宋梅”的记忆里,灰暗阴霾的泰元八十一年。
那是一个浓稠的夜,灵堂外的雨声渐渐稠密起来,檐角垂落的雨帘在石阶上溅起细碎银珠。
宋梅盯着供桌上将熄未熄的长明灯,眼眶被香烛的烟气灼的发疼。
而跪在她身侧的男人忽然动了动,素麻孝衣擦过青砖的窸窣声里,一只温热的掌心覆上她冰冷的手背。
“梅儿当心膝盖。”宋璟的声音比檐下雨还轻,白玉似的指尖却不着痕迹地顺着她手腕内侧往上攀了半寸。
供桌底下,他腰间那枚父亲赏的蟠螭玉佩正抵在她裙裾上,冷硬雕纹透过薄绸传来细微刺痛。
宋梅下意识要缩手,他却借着扶她起身的动作将人整个笼在怀里。沉水香混着雨腥气扑面而来,他束发的素绸带扫过她耳垂。
"跪了三个时辰,总要喝口热茶。"宋璟说话时喉结在阴影里滑动,像暗河中蛰伏的兽。
白幡忽然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瞥见铜盆里将熄的纸灰腾起几点猩红。
宋璟端来的青瓷盏中漂浮着完整的三瓣茉莉,恰如去岁生辰他别在自己鬓边的那朵。
那时父亲尚在,笑着说他待她比亲妹还上心。
"祠堂阴寒,今夜我守着梅儿可好?"他屈指拭去她颊边不知是雨是泪的水痕,指腹在唇角流连得久了些。
烛火噼啪爆开一朵灯花,宋梅这才发现他孝衣领口内竟露出半截胭脂色衣襟——那是父亲停灵那日,她从他染血的旧衣上撕下的内衬。
瓦当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宋璟转身时广袖拂灭了最近的白烛。
黑暗漫上来的瞬间,她听见他腰带上的玉扣撞在供案边缘,清脆声响里混着一声压抑的喘息。
潮湿的空气中浮动着铁锈味,像极了那日从父亲指缝间渗出的血,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
……
原身宋梅的闺房名叫沉香阁。
自李垂容回府,宋璟便将她囚在沉香阁中,借家主之名行控制之实。
秋雨敲打窗棂时,李垂容正在调弄香炉里的苏合香。青烟袅袅升起,她腕间青玉镯碰在紫铜炉耳上,发出极轻的脆响。
“这沉香阁的窗棂,似乎比我走前又多加了三道铁锁。”
铜镜里映出身后的玄色衣角,宋璟的手指搭上她肩头,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锦缎下的蝴蝶骨。
他俯身时,发间沉水香混着龙涎香的气息缠上来,像条冰冷的蛇。
无端叫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李垂容望着镜中原身兄长温润的眉眼,想起他为何送自己一只簪子。
前些日子在藏经阁,那场与宋梅未竟的相遇、醒来后与宋璟照面后的究极博弈……那时她跑的太快,发间的金簪摔落,碎玉溅落,她来不及回首盼去。
“哥哥怕我飞了不成?”她将香匙往炉中一掷,溅起的香灰落在宋璟袖口,烫出个芝麻大的洞。
镜中的她眉眼讥诮透着几分戏谑,唇角微弯,冷眼看着颈侧的宋璟。
如今也算是撕破脸皮,宋璟装都不装了,眸底对于族妹的觊觎和欲望几近要溢出眼眶。像只不知餍足的水鬼,贪婪地浮出水面一呼一吸。
门外忽有瓷器碎裂声。透过雕花门隙,李垂容瞥见侍女素溪跪在廊下收拾碎瓷片,藕荷色裙摆沾着茶渍。
“听闻药王谷新炼的醉生梦死散,能让人睡足三日。”宋璟忽然扳过她的下颌,拇指按在她唇上,“梅儿这两日总说梦话,可是需要安神汤?”
李垂容后颈泛起凉意,昨夜她佯装梦呓时,分明听见房梁上有瓦片轻响。此刻梳妆台暗格里还藏着半截带暗纹的纸条,那是用早膳时从茯苓糕里吃出来的。
宋璟在她院中一呆便是一整天,几近寸步不离,事事亲力亲为。
屋子里烧着暖和的地龙,怕她着凉,他还给她披着厚厚的狐裘。
“梅儿……就快了……”
唇瓣贴近,一个极轻的吻落在李垂容的指尖,天知道她废了多大的劲才忍下心头那股恶寒。
戌时三更,梆子声刚过两响,青玉镯突然发烫。李垂容按动镯头机关,一枚银针弹出,在月光下泛着莹白的光。
她将针尖刺入床柱的莲花纹,机括轻响,拔步床内侧的木板悄无声息滑开。
晨时用膳之际,素溪悄悄递给她一个镯子,茯苓糕里还有裴绪的亲笔纸条,以及素溪在她身侧附耳低语的那句:“小姐记住,莲纹向西转三寸是生门。”
令她着实没想到的是,宋梅的闺房里还有这种暗道,甬路里涌来潮湿的霉味,却让李垂容眼眶发热。
“宋小姐。”一身黑衣的裴绪倚在洞口,微微颔首。
李垂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没想到你竟这么聪明,素溪那丫头是宋璟的人,你到底是怎么说服她的?”
裴绪却摇了摇头,“不是我说服的,这点你该问你的故人。”
李垂容眉头轻挑:“故人?”
“那人一袭红衣,身高八尺有余,手持玉扇,你应是认得。”
这几个形容词凑一块,李垂容脑子里几乎是瞬间就形成了个人影……如果是他的话,那真的不奇怪了。
洞察人心,操纵人性,众生皆为其所用。
李垂容默了默后抬眸看向他:“除了这些,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裴绪从怀中拿出一枚瓷瓶递了过去,回道:“他说宋璟有可能给你下药,里面的东西能保你。”
她接过后没有第一时间打开,晃了晃瓶身后发觉里面是颗丹药,又问:“我知道了。那只镯子是怎么回事?”
提到这个,裴绪面上拧起眉峰,抿了抿唇后开口:“我也不知……那本是我娘的遗物,这件事连我都没想通为何会与宋府的暗道有联系。”
李垂容也蹙起眉:“你娘?你确定没记错这只镯子的来源吗?”
宋梅的记忆中,裴绪是被宋璟从刺客楼中赎走的,而在这之前他也只是个普通市井小民,娘亲是个卖豆腐的小贩。
裴绪斩钉截铁道:“这个是万不能记错的,我娘就留有这一个遗物。”
李垂容没再出声,不合时宜地想起先前的梦境,原身叫她多注意一下裴绪……
看来裴绪的身份很是可疑,却是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一团疑云。只不过既然是宋璟将他买回府的,那宋璟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李垂容忽然问道:“你是如何发现这镯子其中的关窍的?”
“打杂时青镯落地无意中发现,园林那处有一密道经过镯子感应可通至府外。想来宋府应该不止这两处,应是还有很多暗道不为人知。”
“在我发现后,便有意在府中寻找,但这些地方隐秘极深,而我又不好堂而皇之进出某些地方,在发现这有个洞可通青镯后发现此处连接你的院子,所以想将此物通过素溪借你自行琢磨。”
李垂容没再吭声,默默消化着这些新的信息。
现在只有一个大问题还没搞清楚,一言蔽之——宋璟到底在布一个什么局?
前面又是给原身下毒又是算计薛行止,倒还能装出一副温润兄长的模样。现在直接就撕破脸了,怕她再跑走或者做出什么极端行为,薛行止八成也被他控制住了。
他究竟想要什么……将身边的人一个个榨干价值。可他现在分明拥有了许许多多,氏族第一掌权人、怡春堂堂主、宋府最年轻的家主,单轮哪一个头衔扲出来都是魔域有头有脸的人物。
有时她真想借用原身那句经典原话:家都给你了,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或许这背后还藏有什么隐情,还有不少的事情是她目前这个阶段所不清楚的。
“宋小姐,再过半个时辰我就要去当差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裴绪抬头望了眼天幕,月明星稀间,郁色淙淙。
李垂容张了张口,有些欲言又止道:“裴绪,你有没有怀疑过……你的身世?”
她忽而从原身的记忆中,捕捉到了一个很可怕的东西……细小到,她先前从来没有留心过。
泰元初年,宋梅诞生之际原本是一胎二珠,但那个男婴却因煞气过重有恐折家气运,最后被家族狠心扼杀。
当时的宋父宋母日日垂泣,这才会想领养一子,填补空伤。
那个被领养的孩子,便是宋璟。
旁人都认为,那个天生带煞的孩子早就夭折在了襁褓之中。这在魔域再照常不过,氏族的气运乃第一重系,宋家好不容易挤进百年簪缨的行列,自然不能允许一个孩子来折损。
人命如草芥,在绝对的利弊面前,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换旁人早就宽了大心,宋父宋母还有再领养一子为表缅怀,旁人看来已是仁至义尽。
自然不会有人细究那个孩子的下场。
但万一,那个孩子其实没死呢?
李垂容依旧再引着他发掘真相:“裴绪,你仔细想想,青玉镯能联系上宋府这么潜没的地方,它的来源必定不小。”
裴绪的瞳孔骤缩,只感觉脑袋木的发胀,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像只断线木偶。
身世……他的,身世?
跟宋府那个“命中带煞、去子留荣”的可怜孩子,异曲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