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是被灭得只剩下零星十数只月狐在这世间苟存，且活得都算不得好。

狐大仙是个很好的族长，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好。

从它那些过往里可以看到，月狐一族虽然刚开始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但后面在隐日原安定下来以后，更是一户接着一户下崽，渐渐族群又开始兴旺了起来。

虽然关系甚深，但终究狐大仙是狐大仙，他是他，莫子占始终都是以一种看客的视角，去了解那些过往的记忆，所以按理说，他对月狐不该有太多的情感可言，可是他眼下却能感受到自己分明的不悦。

他就是见不得那样一个满心赤诚的“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天底下的狗妖不少，可这结界与阵法与隐日原的这般像，容不得我不去多想。”莫子占咬牙道。

许听澜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重，才与莫子占提这事：“可惜我对隐日原当年之事，不甚了解。”

莫子占闻言眉头一动：“师尊从前……没有去过那里吗？”

“没有，”许听澜垂眸，话语间多少带了点歉疚，“当时我久不出门，错过了很多事，后来纵使有所听闻，也无甚挂心。”

毕竟妖类修行，要比凡人来得残酷许多，生死都是寻常事，偶尔某一族被灭了、被吃了，其皮肉只要不是被用来修邪法，催魔类，基本是没人去管的。

而对于当时的许听澜来说，月狐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妖类，顶多是传闻中其旧时的族长与天龙渊源颇深。若是他恰好当时在隐日原附近，或许还能出手相救，可这山高路远，已成定局的事，他确实没怎么放心上。

莫子占听着这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倒不是真的因为这事而生了许听澜的气，相反，他还因为这话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从隐日原回来，他与许听澜说开了许多事情，但也还是有些东西未能谈及。他没有多觉得那狐大仙就是他自己，可他没办法料定许听澜是怎么想的。

虽然狐大仙至死都没有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自然也收获不了答复，但作为旁观者的莫子占，可是把他们之间的情愫看得一清二楚。

天龙对那只爱缠着自己的狐狸并不是无意的，或者说，要真是无意，狐狸压根就没有机会去缠祂。

万一许听澜觉得自己和天龙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人呢？

万一许听澜对他的许多偏爱都是承袭于那只狐大仙的呢？

那他该如何自处？

莫子占始终有着一份难以明说的胆怯，害怕很多答案并不能如他的意，害怕自己得到确凿的答案后，心里存下一块疙瘩。又实在不想自找苦吃，不想乱琢磨，心想反正现在许听澜是属于他的，究竟因何而对他别有优待，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不应该强求那么多的。

他这些天里一直这么说服自己，可又没办法完全说服自己。

他是在意的，他在意得不行。

同时又窝囊地不肯说，于是一直硬是憋着一道气。

原本这气酝酿到一定程度，就会化成一股酸水，把一切都给酸得发臭，最后闹出个不痛快来。

可是现在从许听澜无意中透露的话听来，若是他早前真的知道那些前世的事，他不可能对月狐一族的惨况无动于衷。

在和他一起到隐日原之前，许听澜是真的不清楚天龙和狐大仙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所以他才压根没去在意。

莫子占佯装镇定道：“生死各有命，这不能怪师尊，也没必要什么都往身上担。”

许听澜并没有多少表情，放旁人看只会觉得他其实也没多把这事放心上。

但莫子占知道的，师尊这人就是喜欢往自己身上揽太多的担子。明明他并无责任去肩负月狐一族的生死，但却因为与他相关的那点儿因果，去自责懊悔。

当然，许听澜也是清醒的，他不至于陷在这些不可挽回的往事里停滞不前，他只会想办法抓住现今。

到这个份上，事情肯定是要管的，但怎么去管成了一个问题。

“没事，我们是不清楚当年隐日原发生了什么事，但有清楚的。”莫子占镇定道。

许听澜抬眸看了眼他，默契道：“你要去问蕤宾养的那只月狐？”

“嗯！师尊懂我！”莫子占爽朗地应声，而后又带着一点心虚地商量道，“不过，我想就我一个人去。”

星玄仙尊在世人眼里是已经死透了的，大摆招魂仪式，尸身又在这么多人面前被焚毁，如今又忽然成了妖身，要忽然在众人面前死而复生，解释起来并不是件容易事。莫子占也不希望许听澜招惹太多的麻烦。

但莫子占不一样，他虽然在传言里确实是已经殉道了，可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总有数不清回旋的余地。

再者，他活着的事既然已经被灵宝集的猫妖知晓了，猫妖也不受他控制，这事终究还是瞒不住的，还不如自己老实现于人前，也好让长空别再拉着司徒摘英攀扯个不清不楚。

莫子占费了好大一通口舌，才成功劝服了许听澜，让他们可以分头行动。

当然了，哪怕就在宗门里走动，许听澜也没有心大到任由他顶着这么个半好不好的身子去，给他准备了好些防身的物件，完全把莫子占当成了一个瓷娃娃。

莫子占对此没有什么意见，甚至有点得意，先前那段日子他过了糙，现在又有师尊疼了，很多事自然是不一样的。

莫子占好整以暇地换上他往日的衣袍，顶着师尊的注视，走出藏岁小筑的结界。忽然感觉自己像那种背着行囊头一次远行的小孩子。

许是想起自己先前怂恿小仙长逃离十七先生，担心自己被打击报复，所以原本支支吾吾哭天抢地地要跟着莫子占。

莫子占有时候是真的不明白，许听澜性子这么好，从来不瞎记恨，支支吾吾现在却不怎么喜欢待在许听澜身边。反而他性子这么差，心眼还小，支支吾吾却就爱跟着他。

后来劝着说，如果被蕤宾仙君看到它俩，能把它俩全身的毛都给薅秃，这才把支支吾吾吓得安生待在许听澜身边。

蕤宾仙君，又名安靖，他的住所里养了各种千奇百怪的妖兽，再加上他虽然也不爱与人说话，但身上却没有许听澜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只有纯粹因为不善交谈的窝囊，所以放在平日里，还是挺多弟子喜欢到他这来闲逛的，哪怕到了这会儿也不例外。

莫子占远远看着十几个宗门弟子围在一起撸同一只兔妖，骤然心生退意。

有一点他是真没骗人，他虽然自个性子算得上热闹，但本身和许听澜一样，都不喜欢身边太多人的热闹。尤其是人一多，就免不了会有个挨挨碰碰。

在大荒落下的顽疾他改不了，但凡是个活物碰他，他都不高兴，只有许听澜是例外，就连支支吾吾碰他胳膊，都得看他的心情。

终归是不能半途而废，莫子占稍作准备，正打算往前走去，就有另一只东西急匆匆地撞上前。

他连忙侧身避让，一看居然就是那只白花花的月狐。

莫子占这会儿没有撤下忘容咒，对于月狐来说完全是个生面孔，可不知怎的，它一见这人，原本急匆匆的步子就缓了下来，黑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莫子占看。

月狐平日里明显挺受欢迎的，一见到它就自然而然地把视线投了过来，也自然而然地注意到它一直盯着看的莫子占。

只是这附近围着的弟子修为都要比莫子占低得多，完全认不出这位师兄是做什么的，就只是好奇地看着，直到感知到自家月狐回来的蕤宾仙君从里间出来。

代舟三位亲传弟子中，安靖入门最晚，脾气最好，但也是最不成器的一位，修为无论是和顾相如比，还是和温以凡比，都差上一大截，但好歹虚长了些年岁，不至于连莫子占的忘容咒都看不破。

安靖脸上流露出不似作假的惊喜，但很快又开始到处乱瞟了起来，嘴巴张了张，似乎是想要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莫子占只好躬身开口解救：“蕤宾仙君，许久不见。”

然后也用不着对方发问，自个开始说起他这一年多来的经历。

当然了，说的都是些假话。莫子占胡扯的本事向来就不小，死的都能让他说成活的，那些生编硬造的经历他是张口就来，完全隐下了关于许听澜的一切，末了还要故作姿态地感叹一番：“经过这么一遭，我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总不会像从前那般执着了。 ”

也没那个执着的必要，反正现在人已经是他的了。

他刚说完，蕤宾仙君还没来得及给出什么反应，人堆里的山药精就带着哭腔惊叫道：“是小师叔你回来了！”

长篇大论比不过这一句总结陈词，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莫子占认识的、不认识的小弟子全都眼里满载着好奇与兴奋，再也克制不了自己的动作，齐刷刷地先前朝莫子占逼近。

莫子占连忙往后躲，到底是学过规矩的宗门弟子，见到他这避让的动作，全都停下了步子，只是依旧围在旁边，七嘴八舌地问起莫子占这一年多来的情况。

安靖原本被莫子占唬得一愣一愣的，被自己弟子的惊呼给吓了一跳，好一阵才缓过神来，终于想起了要“解救”莫子占这事。

安靖言简意赅道：“先都散了吧，有什么事情可以等以后慢慢问。”

他招了招手，对莫子占说：“启明，你随我进来。”

莫子占求之不得，尤其是他们进去的时候，那只月狐还一路跟着，更合他的心意，自然是听话乖乖跟着了。

原本安靖作为长辈，也想多询问两句莫子占这些时日的情况的，可抬头一看，莫子占红光满面，脸带笑意，全身上下散发着朝气，和仙魔战以后那个死气沉沉的模样完全不同，一时间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

他沉默了片刻，避着视线，艰难地憋出来了一句：“你能好好的就好。”

蕤宾仙君是真的不擅长也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说完这一句就冷了场，一点寒暄下去的意思都没有。

好在莫子占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太多无用的寒暄上，毕竟方才人那么多，他还活着这事，估计没多久就能传开了，指不定待会儿就会有个谁来上门打搅。

他单刀直入：“我来这里是有话想问它。”

莫子占的视线落在那月狐身上，从他进门起，这家伙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他，眼下被点了名，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警惕地看着莫子占，不等莫子占详细问，就先一步吐出一句：“我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