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离开尼庵前,夏嬷嬷特意朝观音像后方的一扇木门瞥了几眼。
那木门上的两圆铜环静静的,纹丝不动地垂在那处。
不知怎得,夏嬷嬷心底涌上一股细密的颤意,有种难以名状的惶惑感自头顶而下。
她兀然回头,略带审视地扫过身后所有人的颊侧,却没有抓到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最终,她摸了摸腕臂上挂着的那枚钥匙,那颗高悬的心脏才悄然落地。
权当刚刚都是在自己吓唬自己。
回府的路上,姜岁欢的神经有些紧绷,她死死的捏紧手中的两个小木盒。
有股热意若藤蔓般在胸腔里生根发芽,攀附而上。
胃部突然收紧,抽疼了两下。
适才在尼庵里绷紧的忐忑情绪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彻底释放。
成了。
真的成了。
自在尼庵斋房沐浴的那刻起,她便因时制宜地想了一套法子。
凌氏确实很聪明,怕她借着求子的名头生出异心来借机在尼庵中探查,便将自己的心腹夏嬷嬷留在这处盯她。
可恰恰就是将夏嬷嬷留在尼庵,能让她寻到机会近身接近,才是真的给了她“探查”的良机。
先是借由支开丫鬟,独自在圊厕出恭一事引起夏嬷嬷的警觉,让夏嬷嬷亲身前来截查。
趁着夏嬷嬷扑空后神思惘然的空挡,以及拜完观音像后拉着她的手,塞给她灵露的间隙,得了手。
姜岁欢自然不会愚笨到直接去偷夏嬷嬷手中的钥匙。
这样大咧咧地将东西拿走,夏嬷嬷必然会立马发觉。
若是她这样做了,那便真是嫌自个儿活得太长,将自己送到凌氏面前仰着脖子求着她来砍自个儿了。
所以她换了个思路,将夏嬷嬷手腕上挂着的那根钥匙在蜡片上拓了印。
有了这两盒东西,届时以铜水浇铸,淬火后冷却,便可复制出一把一模一样的钥匙。
斯时,便可打开暗门,拿到庵客缘簿了。
是的。
凌氏为留下那些高官权贵的把柄,以拿捏他们,特意做了一本用来记录访客出入的缘薄。
每日官员何日何时到访,点了哪位作陪,何时离去,都清清楚楚地记录在了庵中的薄子上。
其中还有各位被掳掠的女子的亲述与作证手印。
这本缘薄落在凌氏手里,自然是操纵官员的极佳令箭。
可若是落在了自己手中,那可就是能让凌氏掉脑袋的直接铁证了。
各人有各人的用法。
所以这本缘薄,她必须握到自己手中。
说来,她能得知这些,还得感谢薛知好。
好在她对凌氏与薛昌平俱有仇恨,才答应了她共同检举的计划。
薛知好的母亲当年便是被掳来在这尼庵中囚下,被迫迎客的。
薛昌平一开始沉溺于其母亲的美貌,三五不时地便来这庵中强宠于她。渐渐地,其母便被磨平了心性,想着日子就这般过下去也罢了。
直到后来其母有孕,诞下了薛知好。
产女后,薛昌平便就对薛知好的母亲失了兴趣。
日子一长,凌氏便生了歪心思,又将她当成了寻常被掳来的女子来挂牌迎客。
其母接受不了这般落差,终是落下了心病,郁郁而终了。
小小的薛知好就这样失去了娘亲,在尼庵中一堆女人的照看下长大。
尼庵的女人来去的很快。
有些烈性的,受不了这般磋磨,头一个月里就想了各种法子自尽而亡。
有些人为求活命,凌氏说什么便是什么。可是长时间生活在精神高压之下,加之多次受孕又落胎,身子也只能日渐凋零,活不长久。
偶尔有几个命好的,能得高官青眼,单独包下。
这样的人日子便过得还算舒适,病了有郎中来瞧,孕了就让她们在庵中生下来。有些运气好的婴孩和母亲还能被接出去当成外室养在城里头。
将人带出去的代价便是,需要给凌氏一笔价值不菲的封口费,或是替她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龌龊勾当。
薛知好便是这么一个“命好的”。
她长大后,出落得妍艳异常。刑部侍郎家的嫡子瞧上了她,将她弄大了肚子。
薛昌平似乎觉得是一桩不错的交易,便偷瞒着凌氏将在尼庵长大的她认了回来,嫁予曹钏为妾。
可一切不过是换个地方受辱罢了。
与人为妾能有什么好下场?还未入曹府,便被曹府的大娘子做起了规矩。
薛知好孕后不能再伺候曹钏,凌氏便安排了庵中旁的几个娘子供曹钏寻欢作乐。
直到曹钏吃多了“仙药”,一命呜呼。
薛知好凭着家中大娘子腹中无子,自己怀着曹家唯一的后嗣才翻了盘。
反手就让磨折了她好些日子的大娘子也吃上了她曾吃过的苦头。
那日在绣房中,薛知好说到曹钏与其正室时的薛知好的眼神,着实将姜岁欢吓了一大跳。
她甚至惊惧地觉得,曹钏的死应是有薛知好的推波助澜在里头的。
可是真相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那样的男人不该死吗?
除了曹家人外,有谁会为了他的逝世而悲恸伤怀?
连他的枕边人薛知好也唯剩快意呢。
不论如何,薛知好肯放下在曹府已然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冒险与自己一同搜集凌氏与那群高官拉帮结派,谋取私利的证据,她已是万分感激了。
自然不会再去质疑薛知好的人品。
接下来,只要等着薛知好制好钥匙,从暗门中取到那本缘薄就好。
以姜岁欢的现下的身份不便再出现在尼庵里,若是贸然多次前往,只会引起尼庵守卫和凌氏的怀疑。
所以,取缘薄这件事,只能有从小在尼庵长大的薛知好来办。
尼庵中现在还住着几个于薛知好有养育之恩的娘子。薛知好回去探望,并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她对这庵中熟门熟路,来去也比自己更自由些。
只要薛知好能成功将那本缘薄捞出,送到自己手中,自己便有法子将那本缘薄公之于众,在百官面前给凌氏与镇国公府定罪。
手上的这两盒蜡印太过重要。
姜岁欢得手后,在戏堂中假借听曲儿候了薛知好许久,才亲手将东西交到了对方手里。
二人在人前装作不相识的模样。
在薛知好拿到木盒,与姜岁欢擦身而过时,她压低声音快速低语了一句:“事成与否,你且等我传信。”
姜岁欢自然听到了。
便在错身而过前,伸手捏了捏薛知好的手心,以作回应。
回到浮云居的时候,胭脂般的暮色已翻滚而下,将青黑色的屋檐都染上了一层蜜色光晕。
居所传来几声潺潺流淌的琴声。
姜岁欢心中一紧,明白今日薛适先她一步回了居所。
作为“笼中鸟雀”,竟归来的比主人还晚,是她的失职。
“大公子好兴致。只是这曲子中的几分躁意不知从何而来。”
“可是近日朝中事忙,又头疼了?”
“要不要我再给你按按。”
一踏进房门,她便敛去周身锋芒,换上一副柔顺模样。
言语间皆是刻意讨好的阿谀奉承,生怕男人听不出来她的谦卑恭顺。
“坐下,弹一曲给我听。”
姜岁欢殷勤应下,抚琴什么的,她最会了。
就算是手上再生,因着先前那些底子在,也是能弹得旁人如痴如醉的。
只不过她今日才刚坐下,背后就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诘问:“今日去哪儿了。”
原本论指如飞的双手一下就生了乱。
既然心中生乱,那这曲儿便也就不能再弹。
姜岁欢掌心向下撑开,平贴在琴弦之上,震颤的琴弦立刻沉寂下来。
二人视线交织,周围似都静止了。
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去尼庵里拜了观音像,又去戏院里听了曲儿。”
她诚然作答,丝毫不惧地对上男人。
自己说的都是实话,今日确实去到了这些地方。
只是隐瞒了去到那处的真实用意。
薛适一直都有派遣护卫在不远不近处跟着她,暗中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自知做什么都瞒不住他,那索性就不瞒了。
不过就是在做那些细微动作的时候,多带点演戏的成分罢了。
正如今日她与薛知好见面之时的互作陌生人的谨慎姿态,不仅提防着凌凡霜的人,更是在防薛适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
她就不信,她与薛知好这般近距离的贴身动作,还能被站在远处观望的眼线瞧出端倪来。
果然,薛适在听到他的回答后,情绪并未有什么起伏。
姜岁欢原本紧缩在袖下的双拳,也舒展了开来。
谎话,就该半真半假的来,这样说出来的可信度才高。
就在她洋洋自得间,男人毫无征兆来了句,“是那伶人弹的曲子好听,还是我弹的好听?”
将姜岁欢问得如坠云雾。
“什么?”
她反复思索着薛适口中的伶人是谁,不断回忆着她今日可有在庵堂里有碰上过什么伶人。
“嗯?”
男人催促着她作答。
姜岁欢终于在他希冀的眼神中,抓到了一些头绪。
他说的伶人,不会是今日她在那戏院里弹唱的乐伶吧。自己今日一整天来都精神紧绷,甚至都未注意那抚琴的乐伶是男是女。
姜岁欢:“… …”
“噗嗤… …”
自得知家族冤仇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地开怀大笑过了。
这一笑起来根本就刹不住脚,连日来的高压终于得到释放。
姜岁欢抹了把眼角溢出来水泽。
没想到啊,在朝堂上位同副相的薛大人,当年风光无限的状元郎,现下竟要拿自己跟个戏台上唱曲儿地男伶做比。
然而笑着笑着,姜岁欢就笑不出来了。
男人宽大的身躯压了过来,遒劲的双臂撑在少女两侧。她整个人顷刻即被浓稠如墨的暗影吞绞。
为薛适独有的乌木樊香滞重地萦绕在她全身。
原本那些嘲弄戏谑的情绪登时四散逃开。
唯剩一股浓浓的压迫之感。
姜岁欢万分不自在得别过了头,不敢再与他对视。
忸怩道,“大公子这番,莫不是吃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