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人被自己吓到瑟缩,薛适忍俊不禁。
他伸手掐了掐少女的小脸,逗趣道,“我倒不至于跟个乐伶争风吃醋。”
姜岁欢只当他是在嘴硬。
若不是吃味,学什么乐伶抚琴的做派?满屋子的酸味都快烧到她的鼻腔了。
看她嘴角轻撇,一副嗤之以鼻的不信模样,薛适侧转过身来,缓缓落座。
广袖垂落,他将下摆的褶皱抚平,状似不经意地发问,“你今日去那戏堂,不是去听曲儿看戏的罢。”
姜岁欢心中一凛,不免警铃大作。
竟真被他说中了。
可转念一想,自己做的可谓是天衣无缝,或许薛适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谋划什么。
这番说辞,也不过是在试探她。
便也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同他试询,“这段时日我心中烦闷,无处消解。想着随便找个人多的热闹地方消遣一会儿。”
果然,这句话后,男人只是抬头打量了下她的神色,并未再追问什么。
约莫是将她的话当了真。
薛适喟叹一声,一如既往地抚慰道,“我同你说过,你姜家的冤屈,届时都会洗清。只是不是现在。”
姜岁欢的思绪随着他结尾的那句话,飞回了自己被赵随追袭辱没的那日。
那时,宋序当面替自己出了口恶气。
而薛适也是在事后的车轿上同她承诺了句:他会让赵随受到该有的惩罚,只是不在人前,也不是现在。
然后,赵随便在几日后失了一双外肾,并悬挂于街市之上,广而告之。
她是相信薛适的承诺与手段的。
他应下了自己,就会帮自己做到。
可此事背后之人牵扯甚多,其下的利益链条联结甚广,说不定连皇室成员也涉及其中。
若想将那些人一网打尽,再毫发无伤地从中脱身而出。
势必是要好好布局谋划一番的。
短则半年,长则数十载。
教她如何等得及?
不仅是为仍在经受苦难的那些以姨娘为首的可怜娘子们。
她更怕的是还未等到姜家平反,那些恶人没受到应有的惩处,就先行寿终正寝,归于极乐了。
想到这儿,她强扯起一抹笑意,低下头,恭顺道,“岁欢尽数听凭大公子安排。”
只是那颤动的长睫下,氤着的是一汪化不开的浓稠悲戚。
好在她将头埋得够低,男人才未窥得她面上的愁绪。
“近日事忙,今夜便不陪你歇息了。”
最近二人的相处十分洽然。自从姜岁欢收起了挠人的利爪,他们几乎就没起过冲突。
倒是让薛适省心不少,能腾出手来继续在朝中布局。
可刚转身,就又鲜见被姜岁欢喊住,“大公子留步。”
薛适捺下心中的悸动。
想着若是她能再这般多挽留自己几回,自己应当就能适应了。
再不会像现在这般,一被她叫住,就像个未及弱冠的毛头小子般,胸腔中骤跳不止。
姜岁欢款步上前,朝他娇憨一笑,伸手晃动着他的袖摆。
“瞧您,眉心都快打结了。”
“反正那些朝堂之事已积得盈尺,也不在乎多耽误一炷香的时间了。我替您按按头吧。”
薛适欣然应允。
她打开漆罐,用指节挑了些安神镇痛的白芷油到掌心搓热,娴熟得在男人太阳穴旁按压揉捏。
结束后,男人握住姜岁欢的素手将她揽入怀中,心中不安之意愈演愈烈。
他不明白这份忧惧从何而来。
低头,欲同怀中的少女问些什么,但终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喉间滞涩,唯余一句低喃,“你好好的。”
原本懒倚在男人身上的娇躯僵凝了一下,但又瞬间柔软,“我在这处有大公子护着,自然好好的。”
薛适走后,在一旁的伺候的雪影霜华不自觉地咧开嘴角,站在一旁傻笑。
不知道的,还当她们这月发了两份例钱,才笑得这么开心呢。
姜岁欢也不自觉地被她们感染,“乐些什么?”
“表小姐同大人伉俪情深,我们做下人的自然开心。”
本是好话,可姜岁欢脸上笑意瞬间因这句话而僵滞。
雪影和霜华不明白表小姐怎么好端端的地又变了脸,无措地对视一眼,不知该从何处哄起。
她们自然不会知晓是缘由就出在那句恭维之上。
伉俪情深么?这个词是用来形容夫妻之间的情分的啊。
既然是形容夫妻感情甚笃的词,那又怎么能用在她和薛适身上。
他们是做不了夫妻的啊。
这辈子都做不了。
*
薛适一忙起来,她就真见不着其人影了。
姜岁欢这几日都很闲,带着雪影霜华二人几乎快将汴京城中最贵的酒楼吃了个遍。
什么生糖糕啊,蜜糕啊,雪糕啊。
还有那鹿梨饮子,桂花饮子,百合莲羹。
这一日不停地食下来,她觉得自己身上也都是腻滋滋的蜜甜香味了。
今晨起来,又馋起蜜浮酥奈花来,便又带着两个丫鬟一同出了门。
谁知刚一迈出国公府的大门,就被转角一个作丫鬟扮相的人叫住,“姜娘子!这儿!”
姜岁欢不过一瞬就想起了她是谁。
正是薛知好入曹府后带在身旁的那个贴身婢女。
她不明白薛知好怎会贸然遣人来这处蹲她。
为免引人注目,姜岁欢快步上前将人拉至转角,连雪影霜华都被她命令侯在十丈之外。
以防听到她们的对话。
“我家娘子成啦,这会儿派我来接您去安国寺呢。”
“您快些上车,莫要耽误了时辰。这月的唱法就在今日,已然开始了。”
薛知好的婢女附在她耳畔连声催促。
姜岁欢循着那婢女的视线朝她身后看去,确实停了一辆曹府的马车。
可她还是有些许疑惑,“她怎得派你亲自来接?之前不是说好了是靠那灰鸽传信的吗?”
“我家娘子也未料到能这般顺利成事,便让我来亲传。表小姐,动作快些吧。再拖下去就赶不上时辰了。”
“若是未赶上这次唱法,我家娘子偷拿缘薄一事,定会败露。”
那婢子说的有理。
凌氏向来谨慎,应是有人日日检查缘薄的。若拖到下月,难保中间会出什么岔子。
这事必须在今日解决。
入车架前,姜岁欢心情繁复地抬头,凝了一眼镇国公府那张黄花梨木打底的赤金牌匾。
连她自己都未想到会离开的这般仓促。
那日替薛适按头,竟要成了他二人的最后一次贴身相接。
下次见面… …
不对。
他们下次还有机会相见吗?
早知道那日就多替他按会儿了。
晃眼间,雪影与霜华惊觉姜岁欢跳上了一架旁人的马车,不见姝影。
二人赶忙朝着车轱辘滚过的方位追去,“表小姐,您去哪儿啊,等等我们。”
却被不知道从哪儿窜出的一双武卫横刀拦下。
两人对视一眼,自知大事不妙,只当表小姐老实不过几日,又要逃跑。
且得连滚带爬地朝浮云居折返回去,向陆元通禀。
姜岁欢坐在晃动的车架上万分紧张。
饶是她早在心中演练过数百次,可真到了这一日,仍不免有些露怯。
这样怯态尽现,原本十拿九稳的把握一下就骤降至了五成。
姜岁欢甩甩脑壳,压下腔中窘意。
她谋划的这般周到,应是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闭上眼睛,将即将发生之事又在脑中试练了一通。
待她拿到薛知好那处的缘薄后,她就带着证物去到高官云集的法坛上告讦凌氏的罪状。
她不是傻的,自然知道法坛中定有尼庵常客。
但她就不信那尼庵赐缘过在场的所有高官。就当那庵堂招缘过一半的官员足矣了吧?
只要还有一半,哪怕是一小半的官员是为凌氏不同立场之人。
那他们就一定会接过自己这张状书,并将这事闹大。
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党同伐异之事频发,派系之争向来激烈。
既然她甘愿做那把明刀,那不怕找不到与凌氏一脉对立的用刀人。
下车后,那丫鬟带着姜岁欢从尼庵的正门而入,看门的两个护卫竟也未拦。
姜岁欢压下心中那股微妙的怪异感,只当是薛知好提前打点好了一切。
直到那丫鬟带着姜岁欢路过了那桩观音像,领着她越走越偏,姜岁欢才察觉到了不对。
“薛知好在何处?”
“里头呢,姜娘子跟着我来便是了。”
丫鬟语调倒是平和,只是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
姜岁欢虽说满腹团疑,但毕竟已经跟着她走到这儿了,再回去也是不可能了。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与愈来愈急促的步伐。
姜岁欢骑虎难下,只得继续跟着她走。
终于,那丫鬟在一处偏僻的砖房前停下。
“姜娘子进去候着吧,您要找的人,就在里头。”
“什么意思?”
不是说好了与她相见的人是薛知好吗?怎么听这话的意思,又成了旁人?
就在她慌神间,那丫鬟直接推了她一把,直接将她推进了房内,踉跄倒地。
姜岁欢还来不及抬头,就听得“砰”得一声,木门被人合拢。
冷汗瞬间倾泻而出,将她的中衣服浸湿。
黑暗中,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姜岁欢几乎是跄爬着过去的,“开门。开门啊!”
她急切得拍打着紧阖的木门,但回应她的只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她泄力转身,却被房内正中的一把太师椅上的人影吓得屏息骤颤。
上头竟然坐着一个人。
不是薛知好。
是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