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位于尼庵西南角的一背光隐蔽之地。
房间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小窗,能从外透进来一点光亮。
整个地方空荡荡的,除了正对大门处放置了一张木桌与两把太师椅之外,便只剩下蒙了层厚灰的石砖地。以及,那个坐在右侧太师椅上的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姜岁欢害怕地又向后缩挪了几个身位。
她能感受到那个人在看她,他的眼神在暗处蛰伏已久,若淬了毒般狠辣,死死地盘绕在她身侧。
椅子上的人影动了一下,恰好将他的脸畔映在了那道微弱的光源之下。
“薛… …”昌平?
是他!?
姜岁欢的眼底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可,怎么会是他?
“薛国公,是您派那个丫鬟领我来见您的?”
她无措地咽了口唾沫,小心试探。
椅上之人并不接话,只是沉默。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要溺毙在这高压的环境下。
就在她快要被这份沉寂逼到崩溃前。
薛国公才在高位上若施恩般幽幽开了口。
“你当真是好本事啊。”
“不但爬上了景润的榻,还将我那即将临盆的女儿都拉拢到了你那边。”
他都知晓了!
姜岁欢杏眸圆睁。低头间,眼前涌起一片血色,耳道也跟着嗡嗡作响起来。
“只可惜,这桩事没能你所愿啊。”
“瞧瞧她吧,原已在曹府有了个和满归宿,如今却因你遭难。”
薛昌平的话中特意强调了那个“你”字。
姜岁欢本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说。
直到他从桌台上拿起了个火折子。
男人指腹碾过麻绒,温黄的火星子顺带着炸出一团火焰,照亮了他脚下的一方小域。
她才看到,薛昌平脚前几寸的方位,赫然躺了一个人。
那人着一身鲜红衣衫,整个人都似沐浴在一片艳色之中。
姜岁欢不断地揉搓眨眼,才堪堪看得真切。
那人穿的不是红色!
那躺倒的女子,着的是一身白衣。
她所看到的艳红色,是被旁的东西染上去的。
原来,刚刚她在黑暗中看到的那抹红不是因为高压紧绷而出现的幻觉。
都是真的,这片红就是由血淋淋的残躯然出来的,真实的红。
她是谁?为何身上流出这么多血?
薛昌平刚刚提到了薛知好的名字,又让说让自己瞧瞧她。
莫非… …
姜岁欢踉踉跄跄地起身,朝汪血泊走去。
她尽量让自己的眼神避开那些刺目的红。
视线刚上移了几许,就见得那女子乌黑的墨发上,插着一根被喷溅血沫染上了几抹艳红印渍的蝶纹银簪。
内心最后一丝侥幸幻灭。
她几乎是扑倒在地的。
“四小姐?”
“四小姐,醒醒,是我啊。”
薛知好身上的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淌。将她整个衣袍都染透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这么瘦小的一个人,明明只有腹部是隆起的。
可这样单薄的她,为什么能流出这么多血水来?
姜岁欢轻晃了她两下,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伸手去捂薛知好颈间皮肉翻卷处的伤口,以为自己能将那血流堵住,但指尖只触摸到一片冰凉的粘稠湿意。
血不该是温热的吗?
五脏六腑若被一只大掌紧紧攫住,原本想对薛知好诉吐的话,全被卡回了喉咙。
姜岁欢转向薛昌平,如疯了般朝着他坐的那处磕起了头。
额头与石砖相撞,发出了沉闷的“咚咚“声响。
她磕的很重,很用力,连脑门上破皮洇红了都浑然不觉。
“国公爷… …国公爷求求你救救她,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啊。腹中尚有个未出生的婴孩,求求你救救她们母子。”
薛昌平鼻间一嗤,悠悠然地回了她一句:“来不及了。”
“她去了有一段时候了。一尸两命,母子俱陨。你合该给她磕两个头的。”
语中皆是对一条鲜活性命逝去的不屑与轻慢。
仿若死在这儿的不是他的身生骨血,甚至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路边的一只野狸,一根野草。
见姜岁欢这般奴颜婢膝,那老登哂笑一声,讥讽道,“也是无妨。待我送你下去见她,你有的是跪在她面前忏悔的机会。”
姜岁欢低下去的头颅,因着薛昌平那两句毫无人性的讥言骤然顿住。
恍若一盆冰水从头顶泼下,她终于在彻骨的寒凉中清醒了过来。
姜岁欢缓缓昂起脖颈,眼底浓浓恨意在这刻化为了实质。
“你这个灭绝人性的老东西!!她的孩子再过不久就要出来了,你竟真的下得去手!我要你给她偿命!”
“欸~年轻人,莫要这般动怒,以免伤了肝气。”
薛昌平将火折子移到少女那张涕泗横流的脸上。
姜岁欢眼神顺着道一闪而过的精光下移,看见了薛昌平另只手中握着的把白刃。
那老儿持着光源来回在她脸边挪移,欣赏着她的溃散之姿,似是十分满意她的狼狈模样。
“害她平白送了性命的人不是你吗?怎可将这事怪到我头上来?”
“若不是你在其中离间撺掇,她又怎会挺着硕大的肚子来尼庵偷寻我的把柄?亲生骨血竟来寻生父的错处。上苍怎会容下这等忤逆不孝之女。”
薛昌平低头冷睨了她一眼。
趁着少女失魂落魄之时,他用持着火折子的手背重重拍了拍她的脸,火光擦着她的皮肤而过, “说到底,要了她性命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啊。”
“就凭你二人还想扳倒我和我身后的基业?蚍蜉撼树,贻笑大方。”
姜岁欢呼吸一窒,眼眸凝住。
他的基业?
云翳褪尽,迷雾阴霾尽化作眼底清明。
姜岁欢讷讷,“原来,你才是那个背后之人。”
之前是她听信薛适虚伪的承诺以及他与凌凡霜的仇怨,被一叶障目了。
她早该想通的啊。
这般大的摊子,仅凭凌氏后宅妇人的身份,怎可能操纵自如?
原以为凌氏背后还藏着什么旁的势力,没想到那势力就是薛昌平。
单说陆姨娘这条,若是没有薛昌平的首肯,凌氏怎敢这般大胆地将陆姨娘直接纳入府中,日日让外男入府染指?
若说这尼庵的经营是凌凡霜在明,薛昌平在暗,那一切就都明了了。
所以,薛适之所以知道这些,并不是因为他与凌氏有仇怨,也不是想着替自己翻案,有在暗中探查。
而是因为他是薛昌平的儿子,他们父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薛昌平做的这些腌臜勾当,从未想过要瞒着自己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
说不准往后薛适还要靠着薛昌平替他经营好的这些人脉,平步青云,攀上权力的最顶峰。
而之所以会将这些东西透露给自己,只是为了留住自己。让自己带着一丝希冀,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旁,供他娱弄。
直至他娶了正房大娘子,或者腻了的时候,再将她抛弃。
这样便就都说的通了。
是啊,这才是他们薛家人的一贯作风啊。
都是假的。
他对她的好,都是假的。
她就算再傻,也不会傻到以为薛适会为了自己这个罪臣之女,同自己的亲父翻脸,同整个镇国公府翻脸。
“哈哈,哈哈哈哈… …”
姜岁欢突然迸出一串大笑。
可笑着笑着,胸腔中宛若一把尖针刺入,一阵锐痛。
她喉间一热,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温热的殷红顺着唇角蜿蜒而下,姜岁欢尽量撑住身子,不让自己在气势上输上分毫,“既已提前被你看破,那我也没什么好辩驳的了,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只是,我实是想不通,我与四小姐究竟在何处漏了马脚。还请国公如实相告,让我死个明白。”
薛昌平颇有些讶异地望着她直挺的脊梁,也是为她的气节小小震撼了一把,“事到如今,告知你也无妨。”
“你们原是做的天衣无缝的。之前你来这参拜后,夏青虽发现钥匙头沾上了些油蜡,却也并未起疑。可谁教你们运道这般不济,景宁拿着那两个拓盒去寻铁匠再造一把钥匙时,偏寻到的是我的人。”
“二者串联到一起,我想不知道也难。”
“不过,这次若不是上苍庇佑,我还真就要着了你二人的道了。”
“说来,那些东西若真被捅到外头,确实能让我头疼好一阵儿啊。好在天命眷顾,让老夫提前得知了你们的谋划。”
姜岁欢听罢,苦笑一声,“竟是败在了这处… …呵哈… …”
夙夜谋划,机关算尽。最后竟折在了一个铁匠身上。
“时也命也… …造化弄人,苍天负我!”
姜岁欢不甘地闭上眼,等着薛昌平将白刃插入自己的喉中。
“放心,虽这回你铸下大错。但我恢宏大度,不会因你的过失而牵连到你姨娘身上。”
“毕竟,我还要留着她,好生伺候我的客人啊。哈哈哈哈。”
她先头还不明白,薛昌平为何迟迟不动刀子,反而浪费这么多时间与自己闲叙琐屑。
明明可以一刀子捅死自己,可到最后了还要拿姨娘来激她。
直到他迂回再三地说出了他的真正目的:
“说,景宁盗走的那本缘薄被藏在何处了,只要你将这物交出,我就赐你一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