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尾工作进行得比江之聆想象得还要快。
中部避难所的伤亡人数很快统计完毕,西区防护墙也以最快的速度修补好。
除了异变者的生物样本有点难搞——贺少校冒着被感染的风险从新鲜的尸体上提取了一点血液,管不管用就是研究院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中部避难所的重建申请得到了回复,中央基地的新一批救援队正着手派出。
贺传声忙了两天把他每天寥寥两字的工作日记汇总成一篇报告,用于归队后交差。
一切都相当顺利。
于是组织的那场聚餐就提上了日程,定在了一处相对空旷的江滩上。
不过他们不敢离江太近,因为一年前最先表现出异变特征的动物是鱼,之后全世界的动物感染就争先恐后地爆发了。
以至于有些人看到什么江啊海啊就心里发怵。
中部避难所已经不剩多少人了,剩下的基础食物也没多少了,来的基本上都是救援队的那批人,毕竟要离开的也是他们。
江之聆本来不想参加,跨江大桥解封的时候他就想走了。
但鉴于明乔即将跟队回中央基地,小姑娘头天还说希望他来,贺传声和段梨也一个劲邀请说什么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还有许又今在大早上敲他房间门。
江之聆就臭着脸出现在江边了。
这是一处很大的空地,离跨江大桥非常近,江面上有一条曲折蜿蜒的栈道,联通了停在不远处的一艘船。
栈道和船身都布满了生锈的暗红色,看起来不知道被江水冲刷了多少年。
岸上的斜坡种满了芦苇,紊乱的生长周期作用下,结着不应当是这个时节该有的穗。
身后传来有人走近的脚步声,江之聆没回头,就听见贺传声的声音传过来。
“哟,你在这啊,怎么不去跟他们一起。”
贺传声指了指空地上围成一团的人群。
江之聆扫了眼,说:“来的时候打过招呼了。”
他认识的人也没几个,更是懒得凑过去。
“好吧,还是这么不积极”贺传声很遗憾地耸了耸肩,装模做样地感叹,“这让我回去怎么跟江听说。”
江之聆目光平静地看过去。
贺传声:“……”
贺传声咽了口口水,难掩心虚地开口:“行吧,我不跟她说行了吧。”
江之聆不知道信没信,又幽幽转回目光。
“诶,不过你现在看起来还是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虽然遭了冷脸,但贺传声显然早已习惯,十分热情地继续套近乎。
他自顾自道:“以前无论是在研究院还是学校碰到你都是一个人,感觉很少有什么事能让你感兴趣,现在看起来就好多了。”
江之聆没好气:“哪看出来的。”
贺传声语气很郑重,像是在说什么大事:“挺好的,总之,别再像之前那么半死不活的了。”
江之聆:“……?”
虽然大差不差,但江之聆怀疑他在中央基地的表现是有多糟糕才给人留下这种印象。
然而贺少校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着江之聆露出慈祥到渗人的笑。
他想,江听应该也会高兴的。
*
江边的风大却不抽脸,一般人会觉得凉爽,许又今却收拢半开的外套,把拉链拉到了最顶端。
这人在温度不算低的室外里外穿了三层,每一层的扣子都系到最顶端,还时不时咳上两声。
江之聆盯着他看了半天,最终没忍住问出他想了很久的问题:“你到底是哪里的病?
许又今:“?”
“癌症?肿瘤?心脏病?还是先天不足?”江之聆嘀咕着,“看着哪个都不太像啊。”
许又今:“……”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的位置:“唔……有点复杂,简单来说确实是心脏方面的问题,遗传性的。”
江之聆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
犹豫了半天,他索性又问:“那你之前是住保温箱吗?”
发问很真诚,就是内容有点讨打。
许又今失笑,偏过头又咳了两声,可能是被气的。
“如果你指的是这个,”他低着头卷起一边袖口,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是小时候那场手术的后遗症,身体一直不好,习惯了而已。”
江之聆轻轻“啊”了一声。
在这之前他还以为许又今是因为疾病才离不开医院,这么看来只是血条太薄,医院于他只是风中残烛的吊命之火。
也怪不得他和其他绝症病人看起来不太一样,还能活蹦乱跳地在外面跑。
“还有什么想问的?”许又今一摊手,“来吧,一次性坦白。”
江之聆:“没了。”
许又今眨了眨眼:“真没了?”
江之聆:“……”
他本来也不太在意这些,好奇了才上来问一句,反正许又今是死是活和他也没什么关系,只是随口问到而已。
贺传声对他地评价倒也没错,之前还有同事玩笑似的说江之聆好像对世界上除了江听以外的一切事情都不关心,世界会不会在明天毁灭一点儿也影响不到他。
江之聆当时没表态,却在心里默默认同了这个观念。
他很少主动去和人沟通聊天或者参加无聊的社交活动。
太多的人和事甚至这个世界在他眼中都没有区别。
“好吧,那我想问。”许又今举起一只手。
江之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离开中央基地前发生了什么?”
江之聆一愣。
显而易见,他身上的秘密看起来比许又今多,只是他一直不乐意说。
江之聆还以为对方会问一些关于青鸟实验室、关于研究院或者其他的一些事。
虽然他会不会说还有待商榷,但是关于离开这样基地的动因……
江之聆抿着嘴唇,眼睛很轻地眯起。
出于一场深夜的崩溃和逃避,以及长期监视下久违的自由和喘息。
他确实还是不想说。
江之聆不想聊的话题,一般人都没法儿撬开他的口,因此他在沉默片刻后转移了矛头:“你是不是早就想问了?”
“当然不是……好吧确实,”许又今的挣扎不到一秒就推翻了自己说的话,他很轻地笑了下,“有些问题我早就想问了,只是出于一些原因,之前暂时找不到立场过问。”
“什么立场?”
他们站的地方离其他人很远,离江边的那条栈道倒是越来越近,空气中混杂着腥咸和铁锈的味道。
大片大片的芦苇在江风中摇曳。
在问出这个问题后,许又今难得沉默了很久。
江之聆随手扯了一根芦苇,毫无生气,可能永远都只能长成这样。
他的目光沿着蜿蜒的栈道到江上被遗弃的小船,又扫过许又今被芦苇轻轻蹭过的侧脸。
那双浅色的眸子也在光影下微微闪动着。
斟酌半晌,许又今平静地开口:“首先是在此之前你怎么定义我们的关系。”
江之聆捏着芦苇的手指一顿。
“什么什么关系?”他反问。
对方贴心地给他举出几个例子:“比如说路上偶尔捎上的搭客、相处起来还行的室友、或者短暂同路的旅行搭子?”
江之聆“唔”了一声,含糊道:“差不多吧。”
他又不是真司机,在中部避难所也住不了多少天,真算起来也就只有最后一点勉强沾得上边。
“那现在呢?你觉得我们算朋友了吗?”
这片芦苇长得参差不齐,高的那些窜上了肩膀,矮的则稍微不注意就会被踩断。
江之聆所过之处,不少芦苇飞来横祸、命丧当场。
透过稀疏的芦苇丛,依稀可以看见停在栈道尽头的那艘破船上模糊不清的涂鸦。
岸边更远的地方是一片杉树林,高大又挺拔,棕红色的叶子松散地垂落,像一大簇绒絮挂在光影里。
朋友么……
江之聆点了点头:“算吧,可以是。”
虽然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但还是偶尔能听见空地上人群中传来的声音。
不知道谁欢呼了一声,接着一伙人围着贺传声热热闹闹地起哄。
芦苇丛中倏地起了一阵风,许又今偏了一下头,防止芦苇穗措不及防拍到他脸上,回过头的时候,江之聆正从旁边收回目光。
许又今突然笑了,距离很近,他的声音就落在风里,又在顷刻间化开。
他侧着头问:“那位兢兢业业的贺队长呢?”
听到这个问题,江之聆先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回答。
“我妹妹的……”江之聆想了想,勉为其难道,“暂时追求者。”
许又今的笑意更深了。
江之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随手扒拉着几根芦苇往前走,他想去杉树林那片区域看看。
“那么出于朋友的立场,回答我一下呗。”许又今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江之聆啧了声,敷衍道:“下次再说吧。”
芦苇穗都要被拔干净了,看起来非常不乐意回答。
许又今妥协了:“那好吧,换个问题。”
江之聆偏过头动了动,用基本没变化的表情示意他有事就说。
“虽然我很希望是自己猜错了,”许又今温声问,“但是……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走到了世界尽头,看到了传说中的云山林海,你还会回到中央基地吗?”
江之聆脚步蓦地一僵。
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许又今,却只能看见对方浅色眼珠中倒映的一小片灰蓝色天空。
许又今知道了。
来自人类遥远喧嚣的声音更模糊了,只剩下芦苇沙沙作响。
过了很久,江之聆才用尽量平和的语调回答:“不知道。我不确定。”
听到他的回答,许又今反倒松了口气。
“那太好了。”
江之聆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他:“什么时候猜到的?”
许又今的语气轻松起来,声音却仍是温和的:“我在医院待的时间比家里还长,见过很多这样的情况,尤其是病毒刚爆发的时候,整天活在害怕变得不人不鬼的恐惧里,心理上就承受不住了。”
“但是你表现出来的和那些人也不太一样。”
“要说什么时候猜到,最开始怀疑是从供给站离开时的车上,”注意到江之聆望过来的狐疑眼神,他又道,“不过也只是猜测,毕竟我不是专业的医生。确认的话是在刚才。”
江之聆颇为平淡地“哦”了一声。
许又今的反应和他想象中有些出入,不过对他来说也不重要,这并不会影响什么。
无非是短暂的几个月而已。
或许都用不着几个月,说开了都不用担心之后吓着许又今。
许又今说:“不过我很高兴。”
江之聆:“???”
他没搞懂许又今高兴的点在哪里,可能是觉得黄泉路不孤单了吧。
对着江之聆莫名其妙的表情,许又今弯起了眼睛。
当然高兴。
江之聆的心尚在动摇,这就是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