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书记官。”守卫货运电梯的侍从看到朝露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恭敬地弯腰行礼。

虽然还有十分钟才到整点电梯运行的时间，但对这些大人物保持礼貌总不会犯错误，毕竟这份工作在巢都算得上香饽饽，他可不想丢掉饭碗。前些日子总督想用机械守卫来代替他们这些没用的人类，是眼前的书记官向总督提议：“机械守卫比不上人工，后者成本更低廉。何况总督府里的小吏们出入货运电梯，看到有人向他们鞠躬，总会感到满足的，体会阶级差异带来的上位者权力感，是很多人努力工作的动力，这种情绪价值机械守卫可提供不了。”总督并不在意小吏们的情绪，但想到能省一笔钱，还是采纳了朝露的建议。

尽管这位书记官的话对侍从来说并不中听，他仍然很感激书记官保住了他的工作。

“晚上好。请问现在可以让货运电梯运行到下巢吗？”朝露的语气同样彬彬有礼。

侍从迟疑了，感激是一回事，涉及到会不会因为渎职而失去工作又是另一回事了。

朝露无意为难他：“我和总督大人报备过了，大人出去打猎，正好需要从下巢雇佣一批角斗士和猎物角斗。”

雇佣。好一个文明而商业的用词，如果忽略掉雇佣者付出的是低廉的工业食物，而被雇佣者付出的是自己生命的话。

侍从肉眼可见地松一口气，帮朝露按开去下巢的按钮：“今天一天天气都不错呢，祝您也有个不错的夜晚。”

电梯向下启动，朝露别有意味的笑容消失在电梯井中：“确实是好天气，适合流血的好天气。”

到达下巢，电梯门缓缓向两侧推开，一具尸体劈头盖脸被扔过来。

朝露往旁边一躲，还是被重物落地震起的灰尘呛得打了个喷嚏。

叛军头目死后，代文那边的叛军也感应到什么似的，立刻变得迟钝起来，叶英他们汇合过去更是如虎添翼，很快就把所有叛军清理干净。

士兵们把在这场战斗中死去的同伴尸体收集起来，由于来时的五架扑翼机被击落两架的缘故，人倒是可以直接运回基地，加上尸体就超载了。

叶英让他们先乘坐扑翼机返回，自己守着尸体等在电梯口，打算征用货运电梯运送尸体，顺便对总督府的人兴师问罪。

她双手抱胸，语气欠欠的，丝毫没有道歉的样子：“是书记官啊，我没看到电梯上有人，抱歉啊。”

朝露并不和她计较：“没关系，看起来您似乎搬不走这些尸体，需要我用自己的权限帮您载一程吗？”

“不敢劳你大驾，我有你那个······”叶英做了个“蠢猪王八蛋”的口型，没有念出声来，“上司签署的货运许可，我倒是要问今天这趟电梯怎么早了十分钟？”

巢都的货运电梯只能每隔半小时从上巢开出，且只有上巢才有“发车”的权力，毕竟在贵族们的眼睛里，下巢贫民怎么能掌握主动通往上巢的道路呢？

“公干，恕我无可奉告。”

叶英嗤了一声：“下巢能有什么吸引你们屈尊降贵下来的，这里只是不缺供人取乐的不值钱的人命罢了。”

“叶少尉，你看起来很狼狈，估计今天不太顺利，”叶英说话很冲，朝露却不失风度，她看了看数量不少且死状各异的尸体，四两拨千斤地反呛回去，“哦，应该说今天遇上了大麻烦。我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传话人，何苦把气都撒到我身上？”

叶英直接把枪顶到她额头上，声色俱厉：“说好的扑翼机支援呢？”

这才是她真正不满的原因，如果总督在战局开始就按照约定派遣扑翼机作为预备队，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后面难办的地步。

“少尉阁下，对于总督大人来说，叛军是外来的杂草，你们也是外来的蝗虫，外来的野狗在自家菜园里狗咬狗，主人只会巴不得两败俱伤。”朝露话里也变得刻薄，或者说那种仙鹤一样的高雅只是披在她表面的一层羽毛，此时终于忍不住露出内里半分泠泠寒芒来，“至于承诺？谁给的承诺？没有书面文书作证，口头上的东西，帝国难道还能怪罪到总督头上？”

叶英气笑了：“帝国养着总督难道是吃白饭的？”

“这您可说错了，您看起来很了解军事，却不太了解政治，到底是谁在养着谁？整个巢都平民给贵族们提供奢靡享受，是平民在供养贵族，总督又定期按照本星球人口向帝国缴纳十一税，是总督在供养皇室。从来只有下层人供养上层人的道理，哪里有占少数的人去养着占多数的人这样的道理？”

“听起来倒是总督有理，也不怕帝国禁卫军的征讨了？”

“那自然也不是，不过这倒和军事也有点关系，政治上的一锤定音者必须是军事上的暴力垄断者，帝国有禁卫军可以四处讨伐交不上来税的总督，那么总督就要听皇帝的；总督也有自己用来镇压贫民的亲卫，那么平民就要听贵族的。您看，道理又回到原点来了，总督怎么会消耗自己的军事力量去帮帝国处理麻烦呢？亲卫损失了他还怎么在这颗星球上当土皇帝？不如驾着扑翼机出去打猎，等两只野狗斗出个胜负，再回来收拾那片不值钱的菜园子。”

叶英深深看了她一眼，记住了这个观点毒辣的小书记官的名字：“你说得没错，野狗打赢了，总该有了和主人坐上桌子谈条件的资格了。”

“您太谦虚了，”朝露用细瘦如竹节的手指把指着自己的枪管拨开，揉了揉发红的额头，明明是狼狈的动作，被她做起来却有种风度翩翩的意味。“何止是谈条件？还记得上次我给您的承诺吗？我算清楚了，巢都一共一千三百五十亿八千九百万人。”

“什么？”叶英不知道话题为什么跳跃到这个方向。

“我的意思是，”朝露依然是那副贵族从容的做派，“巢都本来就是帝国用来供应人力的地方，帝国按人口多少从巢都世界抽取劳役代替一部分十一税，只要您能确保在这个清楚的数字上继续输送服役人员，不多也不少，帝国是不会在意到底是谁坐在总督位置上的。”

你这数字也不清楚啊，到百万就停了，叶英暗忖。

朝露却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帝国派来的财务官也只会统计到这个数量级，再往下的数字毫无意义。”

毕竟我的家族为帝国做了一个千年的财务官，这些流程对我来说如同喝水一样简单，朝露在心底暗暗补充道。

下巢和朝露交接的小吏带着一队贫民组成的角斗士出现在朝露视野中，她意识到十分钟已经过去，要去接着完成自己的工作了。她向叶英点点头，以示告别：“我已经展现了我的善意，这是第一份礼物，不久之后您会收到第二份礼物的。”

朝露越过叶英，走到小吏面前清点人数，签署接收手续。

朝露身上独有的雅致熏香味也顺着她的衣摆从叶英身侧拂过，叶英被她说得心头一动，若有所思地站定几秒，想明白了什么，兴致勃勃地进入电梯货厢，从那个为代文而死的军士尸体上扯下“狗牌”。

“是第三份！”叶英叮嘱她把尸体送上去，用总督的扑翼机运回基地，也装模作样礼貌不少，“把遗体运完就算第二件礼物了，你很擅长把语言变成狡诈的魔法，我期待你的下一份礼物。”

第三份礼物，哈。

叶英颠颠手里的一把军人身份确认牌，这些人不会白死的。

她把狗牌放到包里，走向早就等候许久的扑翼机，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老代平时对你那么好，临到头却是为我的养伤仪和扫卫生送了性命。”

高位者施恩如鹅毛，下位者报恩如泉涌，这世界真是稀里糊涂。

世界糊涂，人也糊涂。

谁能想到烂人也有真心呢？

扑翼机摇摇晃晃在叶英面前垂下速降绳，叶英后背被朝露饶有趣味的目光扎得发麻，她突然想到，盯着她看的这家伙从头到尾都没显出一丝窘相，而且每次见面都让这家伙狠狠装了个大的。

我也要装一个过过瘾！

叶英没去管速降绳，反而一跺脚，打算用腿部外骨骼的反推力轻松翻上扑翼机，让没上过战场的帝国文官开开眼。

外骨骼没有反应。

她再跺。

嘶，有点麻了。

外骨骼还是安稳如鸡。

朝露没有笑出声，但叶英不用转身也能想象出那双可恶眯眯眼里的戏谑，她才想起腿部外骨骼的灵能引擎在之前就损坏了。这下她是在真心实意地懊丧跺脚了，跺完第三次，她窝窝囊囊顺着垂下来的速降绳，爬回了扑翼机。

装狗牌的包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叶英没有看到狗牌上写着：“中士谢苗。”

如果看到了，她也不会放在心里。

死的人那么多，谁会刻意关注一个普通人的名字？

就像没有人知道不久前有两个同名同姓的普通人，从素不相识的遥远行星相会，对彼此举起了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