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英升职前的假期很短,短到只够她在这颗挨着前线的星球上和姐姐见一面,吃顿晚饭,第二天就要从亚空间航道赶回游骑兵连里——交接工作完成后,她就是游骑兵连的副连长,授中尉军衔了。
旅店顶层的套房拥有各种家居用具,在吃完姐姐亲手做的晚饭后,叶英把餐具放到洗碗机里,洗个澡,然后熟练地躺到主卧柔软的大床上,和叶秋紧紧依偎在一起。
天花板自动切换成星空模式,晴朗的繁星之下,叶秋把手指插到叶英草草吹得半干的发丝里,轻柔地把纠缠在一起的发结一下一下梳理开。
就像无数个童年的夏夜里,在社会抚养院简陋的铁架床上,十几岁的叶秋遮住几岁的叶英的耳朵,让她免受其他人鼾声的影响,用纸编的扇子给妹妹送来悠悠细风。
扇子扇出的风也是闷热的,叶英本身体温又高,小火炉似的贴在叶秋身上,睡得像头死猪。往往夜未过半,叶秋就要惊醒几次,每次醒来身上都被两人的汗水湿透。蚊蝇装了红外成像仪一样围绕着姐妹俩嗡嗡打转,但大部分时候只追着叶英咬,叶秋心疼叶英,连忙去拍蚊子,又怕把妹妹吵醒,很难睡个好觉——尽管常常第二天叶英才会睡眼惺忪地顶着鸡窝头醒过来。
那些最艰难最落魄的岁月里,她们两个人就是这样依靠着对方,跌跌撞撞共同走过的。
“晚上怎么吃得那么狼吞虎咽啊?是不是军队里的饭不好吃?”
叶秋是这样一种人,她永远不会问诸如当兵累不累,辛不辛苦,那些用来寒暄的套话,她只会关注在意的人生活中可以触及到的点点滴滴。她会明确地询问有没有按时吃饭,被子衣服有没有发够,和朋友们相处得好不好,是更细微和真切的那一类事务,她很乐意听叶英讲这些,也很乐意从这些角度照顾叶英。
“是太久没吃到姐姐做的饭,所以乍一尝到就有点停不下来了。”叶英没有等叶秋询问,自动地就开始汇报这段时间的行程。
她说起在军校里教官会把刚从动物身上取出来,还在跳动的肝脏放到铁丝网上,让他们这些菜鸟学员从下面匍匐爬过,用来模拟战场血肉横飞的场景。一下课她就会叫上舍友把肝脏偷出来烤着吃,因为食材新鲜的缘故,成品好吃得让人咬掉舌头,到最后大家都像巴甫洛夫的狗,一听到教官的名字就开始狂流口水。
她还说起刚进游骑兵的时候,发现食堂门口永远长着丛丛的酸酢草,她每次打饭前都薅一把,和葱花一起撒在凉汤里。结果酸酢草越薅越多,怪哉怪哉,但她也渐渐胃口大开,甚至开发出凉拌酸酢草的新食谱,直到某天和提着带土植株来补种营地装饰区的军士长撞了个满怀。
叶英提起德玛星系蓝紫色的天空,提起摩迦罗星的沙丘和巨大的太阳。“那里的太阳像咸蛋黄,还是会吱吱冒红油的那种。”叶英如此点评到。
她说自己见到的不同寻常的风景,遇到的让人开怀的趣事,没有提起自己狼狈而失败的救援行动,没有提起在黑暗管道里不知前路的爬行,没有提起自己亲手把刀子插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
叶秋也没有问那些生死间隙的惊险,虽然她们都知道当军人肯定少不了这些。叶英不愿意说,那她就永远不会主动地询问,这是她们的默契。
她把叶英毛茸茸的脑袋抚到自己胸口,做好一个完美的聆听者。
姐姐身上清幽的香气薄纱一样把叶英包裹住,年轻女人温软的肉/体像果冻和海浪,叶英觉得自己仿佛躺在月光下退潮时的沙滩上,意识在潮水一阵阵有规律的轻拂下渐渐昏沉起来。
直到她听到叶秋略带迟疑的问话:“小英······你觉得姐姐闲下来的时候,顺手去帮修女会做点照顾伤兵、老人、和流浪者的事怎么样?”
叶英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同样没有询问她这个天马行空想法的由来,只是回答道:“你想做,就去做。”
在彻底沉入梦乡之前,叶英听到姐姐把下巴放到她头顶,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叶秋没有睡着,她轻拍妹妹熟睡的,已经初现强壮肌肉轮廓的脊背,恍然发现怀中人不知不觉中长成了小兽般的模样,比她更早经历外面的风吹雨打,也比她这个姐姐更早认识到生活真实的模样。
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着白日见过的各色为苦难折磨的人,一颗哀悯的种子在她心中慢慢萌发。
有些人天生赤纯之心,以博爱胸怀对待万物有灵的众生。
叶秋很小的时候就会把受伤的动物带回家包扎养伤,也会照顾生了病的邻居和受伤的小伙伴,直到她照顾的对象变成了自己的妈妈。
她的爸爸妈妈是交易市场的小商贩,一家人虽然生活拮据,但是和所有幸福家庭一样快乐。她后来遇到的帝国贵族总是高高在上嘲笑平民们麻木愚钝,但叶秋知道并不总是如此,乐观和善良不分阶层,或者说所有的高贵人格都不分阶层。大部分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并不是超脱人性的怪物,只是很少有人站在平等的视角去发掘和赞扬他们。
有时候是早上爸爸妈妈出门前留下的热粥,有时候是收摊后一支最便宜的冰棍儿,在那些琐碎又温馨的日子里,年幼的孩子总会以为生活会永远这样四平八稳地向前航行。
可是妈妈突然得了重病,普通的家庭如此脆弱,一场疾病就足以将其击倒。
在被送到社会抚养院门前时,在往后一直到死去的很多很多年里,叶秋都相信爸爸妈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们会来接你的。”
叶秋相信,他们没来,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社会抚养院的生活其实也不算糟糕,从物质上来说甚至比她之前还要好。修女修士们很喜欢这个长相甜美,性格温顺的孩子,叶秋被选进了唱诗班,可以不必完成每天的劳动日常,但她还是会在有空的时候帮身边人做做事。
过去三口之家的生活好像已经成了尘封在叶秋内心深处,一道已经愈合的疤痕,叶秋没有想过会有被重新撕开的一天。
那天修女讲了大拇指汤姆的故事,贫穷的夫妇生下拇指大的孩子,孩子因为体型迷你而有了一系列惊险经历,最后重新回到父母怀抱,被失而复得的爸爸妈妈抱在怀里亲个不停。
修女走后,孩子们面面相觑。
独眼的孩子王问听得眼泪汪汪的叶秋:“我们没见过爸爸妈妈,大家都从小被修女姑姑和修士叔叔照顾。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能比得上玛丽姑姑和约翰叔叔那么温柔和细心吗?”
社会抚养院里的修女和修士不被某个孩子独享,所以大家只能管他们叫姑姑和叔叔。玛丽姑姑和约翰叔叔是最受孩子们喜爱的两个人。
叶秋想了想,说:“那是不一样的。玛丽姑姑和约翰叔叔是好人,但爸爸妈妈是亲人。亲人总有自己的缺点,甚至有可能和温柔细心这种词完全不沾边,但亲情就是会让你感觉到,有一根线在无数的人群中把小家庭里的每个人紧紧连接起来,会让人觉得哪怕世界再可怕都有一个安全屋和避风港存在,会让人觉得在每次做危险疯狂的事情之前,都有一条退路可去。亲人之间也会彼此伤害,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互相的影响,一个家庭里所有人的人生是拧在一起的绳子。好人有原则地带来温暖,亲人则无条件包容和接受你。”
“既然你的爸爸妈妈那么好,怎么还是不要你了?” 那个孩子带着孩童天真的恶意问道,他残缺的独眼死死观察着这个深受修女们喜爱的天使女孩儿,想看到她哭鼻子的囧样。
“他们没有不要我,他们只是生病了。妈妈生了肉/体上的病,爸爸因为妈妈越来越虚弱,生了精神上的病。他们觉得自己病得要死了,才会把我放在抚养院门前。如果有一天病好了,他们就会来接我回家的。”叶秋没有哭,她停下来,看着那个刻薄而恶毒孩子的眼睛说,“你没有被爸爸妈妈爱过,所以我原谅你的不怀好意,并且为你感到悲哀。”
但叶秋还是很难过,第一次在唱诗班排练前请了假。
她漫无目的在和爸爸妈妈告别的地方来回打转,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胸口闷闷的,要走一走来缓解一下。
然后她听到了小孩子清脆的哭声,叶秋扒开草丛,对上一双浅灰色的眼睛。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叶秋决定给自己再找一个亲人。
她们会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永远不背叛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