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英回到了营地里,但叶秋却没有回家。
“我要留在这里,”离别的清晨叶秋这样对叶英说,“跟着修女会在医院里做事,或许往后会去更接近前线的地方。”
叶英冲她挥了挥手,说:“注意安全。”
叶秋看妹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拐角,刚转过身来,却被妹妹有力的怀抱猛地环住。
她感觉到叶英的头在她生产后越发突出的脊骨上蹭了蹭,闷闷地说:“不要把他人的苦难归结到自己身上,不要为他人背负罪孽,这样只会不断消解你的灵魂,摧残你的肉/体。姐姐。”
叶少尉,哦不,现在应该称之为叶中尉,回到军队才发现,她好像升职了,好像又没有。
如升。
从正排升到副连是种什么样的体验呢?
叶英这段时间最大的感受就是,给人当副手真他大爷的不是人干的活。
“这是我针对一个月后在霜冻星上的行动,校正的火力诸元,包括表定目标和待命目标。“
她把厚厚一打文件交给连长索皮,索皮瞪着他那双白痴一样的眼睛看向叶英,问出了一个足以让叶英吐血三升而死的问题。
“猪元?那是什么东西?”
不是,哥们儿?
叶英彻头彻尾震惊了,大哥你不是军官吗?不是军校毕业生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啊?
你在军官学校的几年里到底在学些什么?!
“火力诸元,”叶英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索皮依然在等待她往下解释,叶英难得噎住,开始背诵写在课本第一章的知识,“在步炮协同过程中,用于确定火力的各种元素简称。步兵指挥官应该考虑到,在行星级战斗中的复杂影响因素,提前探查好行动目标行星的地形与天气,以在合适时机向太空炮兵寻求火力支援。”
“嗯,我会看的,”索皮显然根本没听明白,他把报告放在一边,想要挽回一点根本不存在的颜面,反过来对叶英指点道,“确实如此,前太空时代经常有因为下雨导致炮弹受潮的事,我们理应早点准备。”
好了,叶英这下确定他是个白痴了。
顾名思义,霜冻星是颗公转周期十二年的固态行星,常年温度在零下二十度。
叶英从连长办公室出来,对上下一个进去汇报工作的代文,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代文也在上次行动后升为连级军士长。叶英用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态度和代文对视一眼,终于憋出了她简短的叮嘱。
“加油,老代。”
“索皮是这样的,他是我在军校时的学长,据说连最基础的微积分都挂了至少三次科。”
排在代文后面等待见上级的青年男人对叶英伸出手,他的军纪扣系得七扭八歪,反而为那张异常英俊的脸增加了几分风流意味。
“我叫荆芒,即将接替您的排长职位,幸会,前辈。”
叶英苦着脸和他握手。
“为什么这样的人都能毕业啊?什么牛鬼蛇神都往军队里塞,帝国军校,真有你的。”
“他家里是中央星系的小贵族,本意只是想进军队镀一下金,然后就退役回家继承庄园。没想到叛乱爆发得这么快,就只好捏着鼻子上战场啦。”
握完手,荆芒见到叶英还是一脸便秘的神色,快活地往虚空中一捉,然后往空空如也的手心里吹一口气,仿佛从叶英身上把苦恼都捉出来吹掉。
“安啦,前辈。过一段时间自然就好了。”
“为什么?过一段时间他会变得聪明一点吗?”
“不,”荆芒笑容更加灿烂,“过一段时间你就学会和蠢货相处了。”
“到底哪里好了?”叶英耷拉着脸,“军事工作者要懂军事,要做到这一点很难吗?”
“和这些中央星系的贵族相处,我可以告诉您我独有的方法。”
荆芒神秘地开腔,叶英郑重地洗耳恭听,他们两个鬼鬼祟祟凑在一起,像是两只狼狈为奸的黄鼠狼。
“把他们当成胎盘来哄,这就是诀窍。”
“学到了,”叶英开始欣赏自己这个识趣的后辈了,还是忍不住抱怨道,“和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军事呢?”
话音未落,连长办公室就“啪”地一下打开,索皮旋风一样冲了出来,后面跟着神思不属的代文,看起来也被一问三不知的连长冲击到了。
“快,那位大人来了,你们三个!都跟着我去迎接!”
教廷的飞船落下的时候安静又轻巧,小行星一样巨大的船体停泊在大地上,却如同纸片落地。船体镶嵌黄金,整面都是巧夺天工的宗教浮雕。闭合主舱门的两侧各凿出两个壁龛,壁龛里圆雕了帝国创始者的故事。
左边壁龛里是神明曾经以肉身降临尘世的形象:纳克索斯,教廷尊之为神子。他正走向半空中裂成十字形的亚空间入口,在意味着尘世性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苦路上,纳克索斯回头向世间投下最后一瞥。青年男子忧郁的眉眼中有着可以包容一切的怜悯,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拜倒在他的脚下,祈求天主宽恕自己所有的罪恶。
右边壁龛里是帝国的首任皇帝,第一位圣王:妮雅芮。她右手持剑,左手拿盾,雕像的头发在半空扬起一个肆意的角度,似乎被风吹起。剑尖插在一片缓缓旋转的漩涡星系上,代表皇帝征服了她戎马生涯中最闪耀的明珠,后来帝国的核心——中央星系。
这其实不是一个太常见的妮雅芮像,在帝国官方的教材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是皇帝头戴皇冠,一手拿代表无上神权的权杖,一手拿代表世俗皇权的宝球形象。但依国教教义而言,圣王是神明在人世的灯塔和桥梁,是天主在世间的剑,应当为主开拓疆土,使不虔信者有蒙主圣恩的机会,所以教廷更偏向选用拿剑的妮雅芮像。
随着舱门缓缓打开,灵能运行的光芒在飞船上一点点亮起,像是生物神经一样缠绕整座飞船。左右壁龛里的人像也流动着莹莹灵光,愈发神圣不可逼视。
一条长长的手工地毯从舱门里滚出来,被拥有四条细长机械腿的机器狗铺开在门前。
神甫们列队而行,踏着《荣耀颂》的管风琴声从门里走出。提着焚香炉的神甫一边走一边摇晃提炉,发出清脆的类似铃声的声音,因为燃烧乳香而散发的白烟也就随着他的动作弥散在空中。
此时此地,一切宏阔与磅薄皆为衬托神权之伟大。
头戴主教礼冠的男人出现的时候,索皮立马虔诚地——叶英觉得他是装的——弯腰鞠躬,叶英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怒骂上级软骨头,然后无奈地和荆芒代文一起行鞠躬礼。
紫衣主教手持牧杖,带着白色丝绸手套的手修长,手指上是象征主教权柄的印戒。
索皮亲吻主教权戒以示恭敬,露出和总督(已死版)如出一辙的巴结表情。那种奉承的丑样,让叶英感觉手心空空的,好像应该有把刀被握在那里才对。
主教的面上戴着无可挑剔的礼貌性微笑,但叶英眼尖地看到,他把被索皮亲吻过的手垂下,大拇指隔着手套悄无声息地擦拭几下权戒。
哈哈,索皮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叶英有种讨厌的人也被其他人讨厌的惊喜感。
“大人,我们已经恭候多时啦。”索皮点头哈腰,“一路辛苦,要不要先在军营吃顿便饭再讨论接下来的事?”
“不必了,我们为士兵们做完弥撒就回教廷飞船上继续修行,接下来一段时间要叨扰你们为我们护卫了。”
“不叨扰不叨扰,我们连里的小家伙们也要从这条航道去前线嘛,反而能和教会的神甫们同行,是他们难得的经历啊。”
叶英听得一阵恶寒,她有理由怀疑,索皮真正想说的是,能做教廷的狗,就是最大的荣幸啊。
“一切为了伟大天主。”主教应和道。
“一切为了神圣帝国。”在这种人情往来上索皮倒是并不糊涂,按照他的军人身份说了该说的话。
主教划了一个圣号,从随行者手捧的圣水盆中拿起掸水器向众人拨洒圣水,来自天主赐福过的圣水如同甘霖落下。
众目睽睽之下,叶英无处可躲,只能眼睁睁看着奇怪的不明液体在她军装上溅射出深色的洇痕。
她也开始讨厌这个主教了。:)
“愿天父的仁慈,神子的哀怜,圣王的勇敢常与你们同在。从今时直到永远。”
主教用常见的弥撒词收尾,叶英听到熟悉的词组,下意识想起封爻。
不是,你们教廷内部要不要先统一一下说辞啊?
到底谁是圣王?
叶英转念一想,还是封爻好,封爻不在未经允许的时候往她身上洒奇怪的东西,也不像主教这么装模作样。
这下好了,刚刚送走一个蠢货,又来了一个蠢货;送走了一个b王,又来了一个b王。
什么蠢货b王守恒定律。
紫衣主教在索皮带领下往军营里走,众人尾随过去,编织精美供教廷贵人踩踏的地毯不多时就空了。
叶英本打算溜溜达达跟在后面,在人群消失后才突然发现,封爻站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穿着教廷最普通的神父服,身上既没有刺绣也没有金银宝石,就只有一身肃然的黑,和胸前挂着的一串被抚摸光滑的木质玫瑰念珠。
他有点心不在焉地看向这边,良久,露出一个蔑然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