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金风玉露时节,庭前丹桂暗香浮动。宝琴晨起对镜理妆,菱花镜里映出芙蓉面庞,云鬓斜簪一支点翠蝴蝶簪,忽闻廊下鹦鹉学舌:“良辰美景奈何天..."这声气倒似梨香院小旦的调门,惊得宝琴手中玉梳"当啷"坠地,溅起满地碎金似的日光。
这时小螺捧来新沏的君山银针侍奉,文卿起床过来,一声不吭,恍若心事重重。文卿忽执宝琴其手,那掌心竟沁着薄汗:“昨夜读《汉书》至班定远传,见'不入虎穴'之句,竟似黄钟大吕...吾尝读杜工部'会当凌绝顶'之句,每思男儿当效班超投笔...”
文卿长叹一声:"昨日见姑苏故人来信,说孤山书院的白石先生今秋开讲《春秋》,为夫当前往听读,待来年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窗纱外秋蝉"知了"一声噤住,宝琴正拿着《玉溪生诗集》,指尖恰停在"何当共剪西窗烛"的"烛"字上,缓缓说道:"那年随父亲过虎丘,卖花婆子说'并蒂莲若隔了秋水,便化作断肠草'..."话音未落,忽觉心间一紧,面上却笑道:"男儿志在四方,岂效闺中女儿作态?"。
"此去钱塘水路八百里..."文卿话音渐低,宝琴却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低头看那盏君山银针,茶沫子似结成个"离"字,忽又散作满天星。她将腕上伽楠香串褪下来递给文卿:"这香是栊翠庵妙师父所赠,最是佑体宁神..."话音未落,一滴泪砸在文卿袖口。
临行前夜,残月犹悬西檐,宝琴已对镜整饬妆容。菱花镜里照见青丝如瀑,偏拣了支点翠竹节簪别在鬓边。宝琴强笑道:“相公此去,我当学守候寒窑十八年的柳银环,请君莫忘娘子...“话音未落,忽听檐下铁马叮咚,惊得架上白玉鹦鹉扑棱棱乱撞。二人相顾无言,唯见中天月色泠泠,将双影投在粉墙上,竟似水墨画里离别的鹣鲰。
晨光初透茜纱窗时,文卿已立在垂花门下。竹青色直裰被晓风吹得猎猎,腰间玉带钩上悬着的正是宝琴连夜赶制的荷包。那荷包用退红绡纱作底,金线绣着“卍“字不到头纹样。宝琴近前替他正冠,忽见门廊铁马叮咚乱响,惊得架上白玉鹦鹉扑棱棱撞翻水盂。
“且看这柳条...“宝琴才开口,喉间便似堵了杏核。文卿会意望去,但见门首新柳金线千条,那柳枝随风轻摆,倒似要勾住远行人衣袂。文卿忽从袖中取出羊脂玉佩,夔龙纹在晨光里泛着温润光泽:“此物随吾家三代,今留与娘子作伴。“
文卿启程,宝琴立于垂丝海棠下,辘辘车声碾过青石板时,天际才染胭脂色。宝琴倚着门框,看那青骢马渐行渐远。忽一阵西风卷起满地银杏,迷离中竟见车帘微掀,露出半幅月白衣角,宝琴脱口吟诵:
“菱花镜里春山远,锦字书中秋水深。
欲问归期君莫笑,西窗又见月如针。“
文卿走后,梅夫人管束宝琴日紧。那日,梅夫人命府中周嬷嬷捧着《女诫》立在廊下,宝琴跪在青石板上奉茶,盏中映出头顶“贞静贤淑“匾额的金漆剥落处。“听闻昨儿往大明寺进香,倒与个戴斗笠的姑子说了半日话?“梅夫人翡翠护甲叩着紫檀案几,惊得佛珠乱颤。宝琴垂首答:“那是贾府拢翠庵的妙玉师傅,过来讲《金刚经》'应无所住'章...“
“啪!“茶盏掼碎在织金毯上,“好个'应无所住'!梅家宗祠里供着的贞节牌坊,可容不得这般禅机!“窗外老鸹突然哀鸣,惊落一树丹桂,恰似文卿别时落的银杏雨。
宝琴默然垂首,指尖在青石板上轻轻划过。梅夫人见她这般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你既嫁入梅家,便该恪守妇道,岂可再与外人有甚瓜葛?那妙玉虽是出家人,却也该避嫌才是!“宝琴心中苦涩,却不敢辩驳,只得低声应道:“媳妇知错了。“
梅夫人冷哼一声,又道:“你且记住,梅家的媳妇,须得贞静贤淑,不可有半点逾矩之举。若再有下次,休怪我不讲情面!“说罢,拂袖而去。宝琴跪在原地,只觉双膝生疼,心中更是酸楚难言。她抬头望向窗外,只见那株老柳依旧随风轻摆,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思念与离愁。
自那日后,宝琴便深居简出,再不敢与外人多言。她每日对镜理妆,总不忘簪上那支点翠蝴蝶簪,仿佛文卿仍在身旁。夜深人静时,她常独自坐在窗前,望着那轮残月,心中默念着那首绝句:“菱花镜里春山远,锦字书中秋水深。欲问归期君莫笑,西窗又见月如针。“
却说这日宝琴独坐茜纱窗下,菱花镜里映着个袅娜身姿。但见那:远山眉蹙春烟淡,秋水眸含晓露清。鬓角斜簪赤金累丝凤,耳畔垂着明月珰。腰间环佩叮咚,偏系着块羊脂玉玲珑佩,正是那年文卿临行亲与系上的。忽一阵西风卷帘,吹得案头《漱玉词》哗哗翻动,正停在"此情无计可消除"一句上。
宝琴轻抚玉佩,指尖摩挲着背面篆刻的"琴瑟和鸣"四字。忽忆起去年重阳,文卿折了金桂插在她云鬓,笑说:"这'木樨清露'原该配卿卿鬓角香。"如今阶前木樨零落成泥,廊下鹦哥犹自念着"归去来兮"。不觉泪珠儿滚下来,在胭脂笺上晕开点点红梅。
当夜三更,宝琴歪在填漆螺钿榻上朦胧睡去。忽闻得院墙外马蹄声碎,似骤雨打新荷。接着角门铜环乱响,值夜的婆子提着琉璃灯引进来个小厮,满身风尘扑簌簌往下落。定睛看时,竟是文卿身边服侍的墨雨。
"少奶奶!"墨雨扑通跪倒,灯笼映得他面色惨白如纸,"钱塘江上运绸缎的船遭了强人,少爷为护货箱跌进激流...捞了三日三夜..."话音未落,宝琴手中定窑茶盏"当啷"坠地,碎瓷片混着泼洒的枫露茶,倒像溅了一地胭脂泪。
正待细问,忽见窗外白茫茫亮如银霜。却是月姊儿转过朱阁,把清辉洒在枕上。哪里有什么墨雨?唯有守夜的翡翠伏在脚踏打盹,博山炉里沉水香将烬未烬。再看那羊脂玉佩,仍在鲛绡帐钩上幽幽泛着暖光。
宝琴倚着引枕怔忡半日,见菱花镜里自己云鬓散乱,倒像《牡丹亭》里游园的杜丽娘。伸手要理妆奁,不料带翻了菱花镜,"哗啦"一声跌作七八瓣。碎镜中映着无数个月亮,个个都缺了半边,倒应了李义山"破镜飞上天"的谶语。梦中惊醒,天休使圆蟾照客眠。
腊月祭灶之夜,宝琴独坐祠堂,手执狼毫,抄录《列女传》。寒风凛冽,冻疮遍布指尖,笔锋在“曹娥投江”处微微一滞,墨迹洇开,化作一团乌黑。正凝神间,忽闻门外传来梅夫人一声嗤笑:“到底是不会下蛋的雀儿,占着嫡妻位份,却连个香火都续不上。”话音未落,帘子已被掀开,梅夫人款步而入,手中捧着一碗药渣,径直泼在宝琴雪青色的裙裾上,冷笑道:“这是杭州捎来的求子方,连服三月竟不见动静!莫不是你这身子骨不中用?”
宝琴低头凝视裙上药渍,见其中混着一片白芍药瓣,恰似文卿梦中递来的那枝。正恍惚间,耳畔骤然炸响梅夫人的呵斥:“明日便搬去西厢佛堂,晨昏三炷香,求祖宗恕你无子之罪!”铜炉中残香折断,梁间双燕惊起,破窗而去,留下一室冷寂。
次日,宝琴在西厢佛堂捡佛豆,忽听墙外有人低吟:“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声气清越,竟穿透梅府高墙。宝琴心头一震,踮脚从菱花窗窥去,见柳湘莲一袭青衣,牵马过巷,鞍前悬着的玉箫坠子,正是去岁大明寺遗失的那枚。她一时怔住,竟忘了手中佛豆。
“作死的蹄子!”周嬷嬷猛地扯她回屋,厉声斥道:“这等下九流的戏子,也值得你扒窗去瞧?”宝琴踉跄间,袖中滑落一页《牡丹亭》残卷,周嬷嬷一脚踩住,冷笑道:“怪道日夜诵经不见效,原藏着这些淫词艳曲!”说罢,捡起书页投入炭盆。火舌卷曲处,“不在梅边在柳边”几字化作青烟,袅袅散去。
宝琴被周嬷嬷扯至梅府大厅,见梅夫人端坐堂上,面前摊开一本《妙法莲华经》。梅夫人翡翠护甲划过经卷上暗褐痕迹,冷笑道:“好个佛口蛇心的!这血书倒是效仿比丘尼刺血写经?”宝琴瞥见经页间夹着的白芍药,脱口道:“此乃朱砂写的……”
“掌嘴!”周嬷嬷的银戒指狠狠刮过宝琴脸颊,血珠溅在佛前供果上。窗外骤起狂风,将文卿留下的羊脂玉佩扫落在地。梅夫人抬脚碾过玉佩,冷冷道:“再不守妇道,便送你这家门孽障去水月庵,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是夜,宝琴对月裹伤,忽闻墙外传来《牡丹亭》唱段:“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声如游丝,似远似近。她倚窗凝望,月色如霜,心中凄楚难言。
未几,宝琴病体缠身,梅夫人仍强命她为各房绣驱邪香囊。五色丝线在昏灯下渐染成血,指尖旧伤又绽。忽闻小丫头嚼舌:“杭州来信,说大爷染了时疫,没了……”宝琴如五雷轰顶,手中银针霎时刺入指腹,血珠滚在未绣完的鸳鸯眼上。她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数日后,宝琴方从昏迷中苏醒,梅府上下已是一片悲凉。书斋外老鸦悲鸣,声声凄厉,似为这深宅大院的凄凉命运哀叹。
腊月的月光像把冰刀,将宝琴伏案的影子钉在茜纱窗上。她对着烛火眯起眼,金丝银线在指间游走,忽觉眼前晕开一团胭脂色——原是旧痂崩裂,血珠子正顺着小指滴在鸳鸯的翎羽上。
宝琴咬住渗血的指尖,忽听得珠帘哗啦一响。新来的柳嬷嬷端着药盅进来,鬓边银簪在烛火中一晃,竟与记忆里某个模糊的影子重叠。宝琴抬眸惊觉,这老妇人眉目竟似幼时乳娘——当年带她偷听柳子戏的,正是这位被薛家的旧仆。老妇人将青瓷碗轻轻搁在绣绷旁:"老奴添了安息香,姑娘喝了早些安置罢。"
药汤腾起的热气里,宝琴瞥见对方袖口绣着并蒂莲。那针脚走势格外眼熟,倒像是...倒像是薛家旧时请的苏绣娘子惯用的双面套针。她心头突突直跳,正要细看,柳嬷嬷却已转身去拨弄炭盆。火星子噼啪爆响中,老妇人似是无意间哼起半句戏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嬷嬷方才唱的是《牡丹亭》?"宝琴手中银针倏地戳进锦缎。她分明记得七岁那年,乳娘抱着她在太湖石后偷听柳子戏,那折《游园惊梦》的唱腔与此刻如出一辙。
柳嬷嬷拨炭的铁钳在空中顿了顿,灰白的发髻在墙上投下颤动的影:"老奴年轻时跟着戏班混过饭吃,让姑娘见笑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香囊,"炭气熏眼睛,姑娘把这个佩上。"
宝琴接过香囊时触到对方掌心的茧,那粗粝的触感惊雷般劈开记忆——那年她贪玩落水,乳娘攥着她手腕往上拽时,也是这样粗粝的茧子磨得她生疼。香囊里飘出杜若的芬芳,绣面上歪歪扭扭的并蒂莲,可不正是自己五岁时学针线绣的第一件玩意儿?
"柳嬷嬷,你究竟是谁?"宝琴猛地攥住老妇人的手腕,烛泪啪嗒砸在绣绷上,竟将鸳鸯的眼睛湿透。老妇人从贴身小衣里摸出半枚玉连环:"姑娘可还记得,那年七夕在梧桐树下埋的玩意儿?"莹润的玉璧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内侧刻着极小的小篆——正是"琴""莲"二字。
宝琴浑身发抖,二十年前的夏夜忽如潮水漫来。她看见月光淌过薛府后院的梧桐树,七岁的琴儿踮着脚往树洞里塞锦盒。身旁眉目如画的柳儿小哥解下颈间玉连环,咔嚓掰成两半:"等琴儿及笄,我就拿这个来换你绣的香囊..."
"那小哥竟是儿时玩伴柳哥湘莲..."宝琴突然醒悟,喉头哽住,泪珠扑簌簌落在玉璧上。原来当年乳娘被逐那夜,竟偷偷带走了定亲的信物。
柳嬷嬷颤抖着捧起她的伤手,浑浊老泪滴在狰狞的疤痕上:"老奴离府时,柳儿追着马车跑了三里地。后来听说姑娘许了梅家,他大病一场,从此混迹江湖..."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截褪色的五色丝绦,"这是柳儿及冠那年,用姑娘幼时扎头发的丝线编的剑穗。"
窗外北风卷着碎雪扑打窗纸,宝琴忽然想起今晨在佛堂捡到的签文:''''旧巢本是衔泥燕,飞上枝头作凤凰''''。她低头凝视绣绷上泣血的鸳鸯,终于明白那日隔墙飘来的箫声,原是故人在唱未完的《皂罗袍》。
是夜更阑人寂,宝琴拥衾辗转,忽见柳嬷嬷悄掀绣帘,塞来半幅薛涛笺。老嬷嬷眼角噙泪,颤巍巍道:"隔墙吹箫的痴儿,约在白塔寺残梅下..."话音未落,窗根儿底下传来促织声声,倒似当年梨香院十二官练嗓的光景。
宝琴恍惚披了件半旧雀金裘,踩着碎琼乱玉转过西角门。却见苍茫天地间一骑白马踏月而来,马上人素衣胜雪,眉间朱砂映着琉璃世界,正是廿年前海棠树下折柳的少年。那马儿嘶鸣惊起寒鸦,柳湘莲翻身下鞍,玄狐大氅扫落梅梢积雪,倒把个月光搅得波影粼粼。
二人也不言语,径往瘦西湖冰面行去。柳湘莲解下白狐裘铺在冰面,月光照见裘里暗纹,竟是薛府祖传的缠枝莲。"琴妹妹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