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栓儿将两条粗壮的腿,大喇喇架在人家干净的桌面上,对插着两手,舒展地靠向椅背。这一副大老爷的做派,着实令儒雅的书商很看不惯。可他又不敢说他,只好别过了脸,眼不见心不烦。
店小二却不介意,他常年守在店里,比这更难伺候的主顾也见过不少。故而,只要客人肯出钱,别说是把脚架在桌子上,就算是架在他脸面前,他也能笑嘻嘻地和你讨价还价。
于是,在店小二殷勤地推荐下,牛栓儿的面前,已经垒了厚厚的一沓书。
“就这些了?”牛栓儿耷拉着眼皮,睥睨地瞧着他。
店小二躬着身子,凑到他面前,眨巴着两只精明的眼睛,满脸堆笑道:“虽然不多,但本本都是精品,保准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好货。您啊,只管拿回去慢慢研读。最好是在晚上,点着灯瞧,那才能激起您的雅趣呢!不是我吹,这书里的学问可深了,一回两回的,恐怕领悟不透彻。多看几遍,才能品出其中奥义呢!”
说着,又拿眼扫了扫面前堆成山的书籍,谄媚地道,“那么,爷,这些书,您都要么?”
牛栓儿今儿是带了钱来的,故而底气十足。他见那些书都是牛皮纸包着,与架上的书不同,料定必是精品无疑。他今儿是受了寨主的命,来给小官人买书的。那小官人一看就是文化人,一般的书,恐怕入不了他的眼。因此,牛栓儿再次确认道:“你的这些书,果然都是有大学问的?咱可跟你说好了,非是名家名著,咱不要!”
店小二点头不迭:“那还能骗您?当今的四大才子,您知道是谁么?这些啊,可都是他们的杰作!”
都四大才子了,想来必有才华。牛栓儿觉得,这回指定是稳妥了。于是扬了扬手,“都包起来吧!”
斜眼瞥见那拢着袖子立在柜台边上的书商,牛栓儿心里就有气。想到自己刚进门时是何等地不被他待见,再老实的嘴也能蹦出损人的话来。
“要想生意做得好,就别拿狗眼来瞧人”,牛栓儿“哼”了一声,“那许愿池里的王八还认得谁是真金白银往里头扔钱的主呢?有些人,愣是白长了一双眼睛!”
那书商明知他是在嘲讽自己,却又不能说什么,只是一张脸又青又白的,两条八字胡气得一翘一翘。
倒是那店小二,什么时候都机灵,立时接话道:“大爷您说得对,您就是咱的衣食父母。书都给您包好了,您只管回家慢慢看。放心,都是顶好的书,除了您,谁还配读这些好书?”
牛栓儿被店小二吹捧得通身舒畅,回到寨里时,脸上还挂着笑。天已经擦黑了,牛栓儿等不到明天再去献宝,趁着夜色,就去了寨主家,径直进了小官人的屋,把那重重的一筐书,“哐啷”一声放在齐鸣的床边上。
齐鸣由来是很礼貌的,他见牛栓儿跑出这一脑门子的汗,立时道谢道:“这怎么好意思呢?实在叫您受累!”
牛栓儿大方地摆摆手,“一点不受累,官人看看这些书可是您爱读的。我也不识字,只好让那书商顶好的挑给您。”
别人给您送东西,自己哪还有挑拣的道理,齐鸣自是承他的好意。
牛栓儿在他一迭声的“多谢”中,欢欢喜喜地回家了。
屋里点着灯,牛栓儿临走时又替他拨亮了些。故而满室亮堂,正适宜看书。
齐鸣看着那些书,外观似乎还不错。于是伸出手,从书框里拿出一本,翻开了,上头赫然六个篆体的大字——古今文法通译。
这种考据类的书,一般比较无聊,齐鸣平时也不爱看。不过,身在此间,能有书读已是不易,因此即便明知无趣,齐鸣也还是勉强翻阅起来。
第一章讲的是“仓颉造字鬼夜哭,洛南白水鸟印足”。这故事齐鸣熟悉,故而翻阅得比较草率,囫囵两眼便看过去了。然而,到了第二章,齐鸣就有些看不明白了。什么是“枕上书红帐翻波浪,好郎君被里试调诗”?这与古今文法,又有什么关系?
带着疑惑,齐鸣又看了几行。越看越觉出不对劲。这哪是什么好书,分明是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污糟书。齐鸣是正人君子,哪里肯看这些东西?
那牛栓儿给他送这些书来,却不知是什么用意?齐鸣正自气恼,便见盛九推门走了进来。
盛九一见他面前的书,立时赞道:“那牛栓儿办事倒是勤快,今儿一天,就买了这么多!”
齐鸣皱眉,“这些书,都是你让他买的?”
盛九疑惑,“是啊,官人不爱读么?”说着便要伸手去拿书,“让我瞧瞧,他买的都是些什么书?”
齐鸣见她要拿书,立时伸手拦住了,“都是些考据类的,乏味得很,我不爱看,你明儿,还是让他拿去退了吧!”
竟然还有官人不爱看的书。盛九愈发好奇了。趁他不注意,伸手抽出一本,拿在手里,正要翻阅,却被齐鸣一把抢过去了。
“说了生涩得很,你看不懂,快别看了”,齐鸣急道。
这分明是瞧不起人!盛九挑起了眉。固然,她肚子里的学问确实有限,然而他这种连看都不让她看一眼的态度,也实在令她恼怒。
她在他眼里就那么不学无术么?
要说犟,盛九有时候是真犟。齐鸣越不让她看,她便越要看!
她今儿还非得瞧瞧这书到底是怎么个生涩法,竟让她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他抢走了一本,框子里还多得是。盛九于是又弯腰去拿。
齐鸣见她冥顽不灵,心中愈发气恼。慌忙俯身作势要去挡住那书框。然而,或许是因为动作太大的缘故,他整个人陡然失去平衡,直直朝床脚下栽过去。
这下可吓坏了盛九。她反应奇快,伸手便揽住了他。只可惜,她腰上有伤,不复往日那般有劲。故而这一抱,非但没能托住齐鸣,反而连同她自己,也直愣愣向后倒去,后背结结实实砸到了地面上。
“哎呦,我的腰”,盛九疼得直倒气,“这可真是要了老命!”
齐鸣也不好过,刚才那一跌,他的胸口正好压在她的肩膀上,那钻心的疼痛,几乎令他哆嗦起来。然而,一听盛九呼痛,他便慌忙撑起身,试图从她身上挪下去,以免压着了她。
只可惜他双腿无力,虽然已经努力在抽离,然而挪动了半天,也只有上半身离开她,下半身却依然压在她身上。
这个姿势,不能不说,十分暧昧。
齐鸣的脸已经红透了,他扯住裤角,拼命想搬动自己的腿。可却不知怎么的,越是着急,便越是挪不动。
盛九呢,似乎是疼得傻了,直挺挺躺着,也不动弹,单是睁着两只眼,看着齐鸣瞎忙活。
齐鸣又羞又躁,且发现盛九一直在盯着自己瞧,便无端生出一股怒气,埋怨道:“我动不了,你就不会自己挪一挪?”
分明是他不小心从床上跌下来,撞倒了她,可他却还要发火,这可真是没了王法了!
盛九也不是什么软柿子,尤其是在自己也疼得厉害的时候。于是她拿出一副延宕作派,预备坐视不理。
“我也动不了”,盛九回答得理直气壮道,“我腰疼!”
“你……”齐鸣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如今这样的姿势,若是让别人瞧见了,他怎么解释得清!
盛九也并非是刻意戏弄她,她确实是腰疼。方才那一摔,她原本是可以躲开的,可她怕他摔着,故而只能直挺挺往后倒,生生让自己做了他的肉垫。
可他非但不领情,还要生气。这就触怒了盛九。
谁还没点脾气呢?
盛九于是别过头,躺尸躺得问心无愧。反正我就是不动,看你怎么办!
齐鸣又试着挪了两回腿,发现还是无济于事,只好放弃。
地上没有铺地毯,既脏,且冷,他是个爱洁净的人,老这么躺在地上,他简直片刻不能安宁。
只可惜,身边的人实在可恶。地上这么脏,她却能躺得那么自在。仿佛便是在这地上睡一宿,她也能怡然自得。
齐鸣由来没见过这么滚刀肉似的人。从哪里摔倒,她就能在哪里就地躺下。
两个人各自负气,都不肯先搭理对方。自然,齐鸣更觉得难受一些,因为他嫌地上脏,只好极力撑起身子。然而撑得久了,难免乏力起来,胸口也有些隐隐作痛了。
要不然,服个软,毕竟,好汉不吃眼前亏。齐鸣这样想着。可一转眼,瞥见盛九含着笑,正半眯着眼瞧着他。那一副看好戏的姿势,愈发令齐鸣感到恼火。于是他咬咬牙,发誓绝不要她帮忙。
好在床并不高,自己努努力,或许能爬上去。
伸出手,够到了床沿。齐鸣抿着唇,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方才将自己的身子抬起来一点儿。
那一双细长的腿,虽然生得漂亮,却实在累赘得很。盛九见他手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可两条腿还是软绵绵的,半点不受力,心里不知怎么的,也替他难过了起来。
她这几日腰疼,行走不便,在家闷了两天,实在是要闷出毛病来了。可他呢,日日只能躺在床上,哪儿也去不了。她由来没有想过,他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
“我来帮你吧!”盛九终于软了心肠,预备和他和好,“你不要生气了!”
可齐鸣却不吭声。他半跪在地上,两条胳膊死死扒住床沿,脸却埋在了胳膊里头。
看来还在生气。盛九撅着嘴,愤愤地想,到底是皇亲国戚,气性可真大!
人家不领情,自己也没有上赶着倒贴的道理。
盛九只好不去管他,两手支在腰侧,半躺着坐在地上,冷冷瞧着他。
她就不信他能忍住不来求她。
然而,这么盯了他半天,也没瞧见他再有半点儿动静。他也不努力爬了,单只把脸藏在两条胳膊中间。盛九细细看去,发现他肩膀微微耸动,似乎是……在哭!
他怎么哭了?
爬不上床,这也值当哭一场?
盛九十分不解。
然而,他一哭,她就心慌起来。于是再也坐不住了,撑着腰站起身,正打算将他扶起来。可她的手才一碰到他的袖子,便被他一把推开了。他摔倒在地上,两只眼睛却望向了她,那血红的两条眼尾,分明含着怨恨。
“你做什么不干脆杀了我?”齐鸣喉结翻滚,声音哽咽发抖,“你留下我,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
盛九诧异极了,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严重的话。固然,她方才不去帮他,确实是有几分故意同他置气的意思。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看他的笑话。
“我没有”,盛九正欲反驳。然而,还不待她说出下文,便惊讶地发现,在他的身下,那被衣裳掩住的地方,正有细细的水流流出来。